全文25k,是今年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又老了一歲啊。


 




 

  11月7日是劃時代的一天。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許提早下班,我卻一反常態自發地留下來。

 

  平時一個個都能給現行犯俐落過肩摔的女警們柔聲安撫受爆炸驚嚇的孩子們,紅著眼眶為他們檢查身體有無傷勢。搜查一課的刑警們奔下警車,於指示下接收現場,開始拉起長長的封鎖線。救護人員於四處穿梭,來來回回地搬運傷患。

 

  我坐在後車廂邊緣,臀部只坐了三分之一,手指彷彿要按碎鍵盤般一刻不停發送簡訊。我嘗試過撥打電話,卻總會切入語音信箱,又怕佔據重要線路使求援受阻,於是改為發簡訊。儘管畫面始終顯示傳送成功,但無論關閉重啟多少次,信箱裡仍沒有任何一封新來信。手邊的煙灰缸裡菸蒂滿溢,彷彿訴說著:再這樣下去就完蛋了。

 

  可我沒有某人那樣豐沛細膩的情感,得空取下快燒到濾嘴的菸支往缸中央一塞,又匆促取了一支往嘴裡放。有個糟糕的消息,這盒今早上班前購入的盒裡只剩下最後一支菸,腦袋卻回想不起它的味道,僅砰砰砰地一再重複惱人的爆炸聲。

 

  這是最後一個。把人送進救護車後,我聽見其中一位急救員這麼說,然後女警們的哽咽更大聲了。沒有人安慰她們,我也不懂得好聽的話該如何開口──那向來不是由我負責──只能禮貌地收回目光,抬眼目送那輛救護車鳴叫離去。它很盡責,帶走了傷患;也很殘忍,帶走了希望。

 

  我沒有等到想等的人。雖然這種人在場有無數位,惟比起接獲消息趕赴現場被困於封鎖線外的家屬,我似乎更倒楣些,分明離得更近,卻同等的無能為力。

 

  我點燃最後一支菸,火光零星,卻炫目到叫我看不清面前。我遮擋火星,壓根不敢呼吸,深怕那點微光瞬間消失。但世界總是事與願違,充其量就是原本三十秒解決,硬生生拖成第十二回合鐘響,進入分數評比階段。

 

  總有人會輸的,而這次顯然是我。相比高校聯賽因傷退賽,還能稱一聲雖敗猶榮,這回是徹頭徹尾的十秒KO。於是我撚熄它,從車廂內翻找出我的工具箱,向指揮官請求進入現場的許可。

 

  聽聞第一現場的爆炸趕來的前輩正在和指揮官交談。聽見我的要求後身旁嘻皮笑臉的前輩像是突然忘卻說話的方式,和那傢伙同為聯誼一把手的人儼然失去所有的安撫技巧,只是不停拍著我的肩膀,往我手裡塞一罐熱咖啡,聲音都啞了,直嚷著要我別進現場,說是場面不好看。

 

  「這不是廢話嗎?哪裡有好看的案發現場?」我揮開他的手,把咖啡塞回他手裡,「嫌疑犯已經毀約過一次,說明炸彈數量可能不只他──現在應該是『他們』口中的兩顆,總有人要進入現場排查,而我們現在人手不足。」

 

  「別鬧了,松田!我們人手再不足也不至於讓你!」前輩抿抿唇,又說:「算我求你,先回去吧,之後再來。」

 

  「……那我也求你。求你現在讓我進去──拜託你了。」

 

  我們四目相對,前輩像是要哭出來了。

 

  「算了吧。」指揮官壓低帽簷。我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是新晉警官某次訓練的教官,和警校的教官是偶爾會一起喝酒的關係,而鬼塚教官對我們的評價不用猜也知道和刺頭脫不了關係,「現在讓他回去也不會乖乖休息──這群混帳小子。乾脆讓他去吧。」

 

  得到指揮官的允許,前輩不再攔阻,我便順勢加入準備上樓的隊伍,彎腰穿越封鎖線,直奔轉角處的樓梯。剛剛經歷爆炸案,出於安全考量,我們沒有恢復電梯通電──這意味著我必須爬二十層樓才有機會給那個混蛋一拳。

 

  越接近現場,除我以外的所有人腳步都放慢了。到達第十五層樓時,短時間的劇烈行動讓心跳得隨時會跳出胸口──我的體力有這麼差嗎?可能是和那傢伙一樣欠缺訓練了。

 

  逐漸靠近頂層,我一瞬間動彈不得。理智上明白這一趟必須走,這不僅僅是我的工作,亦是我自告奮勇要進行作業,肩負的不只是我個人的私慾,更是一條條的人命。事到如今退縮像什麼話?心裡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告訴我別去,彷彿再往前進一步,世界便會就此崩塌。

 

  我無視隱隱作痛的神經,咬牙邁開步伐。抵達第十八層,回過頭去發現竟然只有我一個人,而我已聽不清本該迴盪於密閉樓梯間的腳步聲。

 

  我沒有等待後面的人跟上,兀自踏上第十九層樓。畢竟拆彈是分秒必爭的作業,一秒鐘的時間便可能陰陽兩隔。

 

  第十九層。沒有直面爆炸威力,大多數房間仍算完整,唯有一個區域牆壁龜裂特別嚴重,餘波震蕩下整條走廊滿是細小砂石,連長靴踩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亦隱發陣陣刺痛。

 

  我踏入二十層剎那看見半條手臂,恰巧落在樓梯口。上臂部分消失無蹤,僅能從手腕處殘破的電子錶帶判斷應該是早上還請全辦公室吃早餐的那位同事。而愈往裡頭走,我又看到各式各樣的殘肢。有下個月就要結婚的前輩,據說女朋友已經懷孕了;有準備臨界退休大前輩,說是要好好和孫女培養感情。也有對咖啡瞭若指掌的同期,他推薦的咖啡廳都很不錯,我和萩上個星期才去過──

 

  萩。我沒有看見他。我粗略檢查同層的每間房間,搬開每一塊石頭,整理出一條完整的通路,可我依然沒有看見他。

 

  拜託了。

 

  回答我。

 

  請回應我。

 

  我回到爆炸中心的那間房,後頭跟上的人早已佔據各處展開搜證作業。搜證是細緻而耗時長的任務,他們不會錯放任何一個角落。

 

  我站在不會妨礙作業的一隅,懷抱虛妄的希冀,旁觀他們一點一點摳下嵌入牆面的炸彈外殼的碎片,上頭還殘留未燃燒殆盡的電線,蒐集散落在四處的零件,由某一組人負責分辨究竟是證物還是遺物。

 

  我看見有人挖出碎成兩半的Zippo,外殼的「萩原研二」四個字斑駁難辨,它的底蓋消失了,只剩下半團焦黑的棉花垂掛邊緣。一旁又起出裂成四瓣不規則形狀的行動電話,上方有一片發黑的白色手套殘骸。那支不久前和我通話中的手機現下螢幕碎裂,線路裸露,連最基本的開機也成為天方夜譚,四處都找不到SIM卡,最後被認定為在爆炸中粉身碎骨──

 

  如同那個人。

 

  我永遠找不著了。

 

  


 

  警察官的葬禮辦得還算隆重。

 

  畢竟是舉國上下皆關注的案件。照片依資歷擺放,於是萩原的落在最後幾張,採用的是入職時拍攝的證件照。那張曾被我評價為嘻皮笑臉的證件照,竟成為在場唯一的笑顏。

 

  我穿著正式進入職場後雙親共同贈送的黑色西裝──此刻我忽然理解當時他們複雜的神情意義為何。拆彈警察本就是風險極高的職位,我們比任何人都接近那樣能奪取生命的玩意,恍若與危險共舞一曲。我並未天真到以為所有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終有一日必須送走他人。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穿上它就是為萩原獻上花束。在我之前,已經有十來束花堆放在那兒──還是老樣子,真是受歡迎的男人。我沒有上前瞻仰儀容。棺是空的,大家心知肚明。但空棺下葬不妥,我只能整理出他當天早上擱置於警視廳更衣室置物櫃裡的西裝放進去,算作一絲寄託。

 

  員警本就是嚴肅的職業,外加場合是葬禮,會場內的空氣沉悶得叫人窒息。於是我短暫離開他的棺前,躲到外頭呼吸新鮮空氣。

 

  剛剛點上火吸一口,一名女警恰巧經過,懷裡捧著一大堆花束左搖右晃,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我撚熄菸支順手往一旁的集中桶扔,走上前拿下大半,跟隨她走至統計處,順勢幫忙分類。

 

  來自四面八方的哀悼花束,讓負責統計的人忙得團團轉。民眾不清楚現場狀況,新聞基於個人資料保護至多播報殉職者的姓氏,再加上贈與者年齡層的不同,以至於花束上的署名各式各樣。有些人不知道姓名,寫的是「致拆彈警察們」。有些筆畫歪歪斜斜,用生澀的力道書寫:「致偉大的英雄」。

 

  於是,我將它們平均分配予每位殉職警官。照片上的每個人都是英雄,各司其職,盡責敬業,直至生命的最後一秒仍心繫大眾。

 

  他們是英雄。

 

  萩原,死的像英雄。我把屬於萩原的那一堆花束整整齊齊地排列好,一一紀錄姓名,打算之後轉交給千速。她接到聯繫之際尚在神奈川,儘管我堅持要她搭明天早上的列車,但我想她不會聽,此刻應當已搭上前往東京的班車。我連自己的情緒都尚未整理好,安慰她只是互相舔拭傷口。而比起安慰,我認為我能做的,唯有盡力幫她處理前置作業,並在她需要的時候借她肩膀休息片刻。

 

  我凝視那張含笑的遺照,回想起他的職業取捨:想要一份不會倒閉的工作。只是這麼簡單的要求,其實他沒有非要做警察的理由。曾經的我還以為他會考慮做外交官,又或者以他的長相和性格,哪怕是牛郎──我對特殊職業沒有偏見,反而覺得很厲害,至少我自己絕對辦不到──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不會倒閉的工作比比皆是,可他選擇成為警察。他總想逃訓練,又不愛守紀律,連防護服這種攸關生死存亡的東西,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有更好的選擇。不過一聽見他說想和熟識的我一直在一起,我當然沒辦法拒絕他。

 

  我很高興。當然。萩原是我最好的朋友,心靈相通的搭檔。沒有人能給我同樣的衝動。

 

  我也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可他再也不會回應我了。

 

  英雄總在最糟糕的逆境下登場,是眾人無能為力,迫不得已之下唯獨能指望他一人。這個世界上會拆彈的人很多,我會,機動組的前輩們也都會,人才濟濟,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這種玩笑話早在一次又一次的現實中破碎,成為天真爛漫的過往的象徵。

 

  當天選擇前往哪個現場是自行決定,「我的運氣很好,讓我先選吧。」他總這麼說。都說愛笑的人運氣不會差,他像是連我的份一起笑了,幼時的冰棒永遠是他抽中再來一支,所以我理所當然地相信他。

 

  結果運氣好的人選中棘手的傢伙,還就這麼送了命。

 

  ──又想抽菸了。

 

  我搓揉指尖,強忍焦躁。

 

  他死的像英雄。

 

  但這個世界還不需要英雄。

 

  我也恨不得他別做這個英雄。

  

  

  

  我在三日後送走他。

 

  期間大多時候我都待在會場,偶爾回家稍作整理就再回去,不時和千速輪替休息,各自蜷縮在窄小的椅子,同樣睡得腰痠背痛。她當天晚上就趕到東京,捎帶兩個通紅的眼眶和新補上的妝容,拉張椅子和我並肩坐在他的遺像前規劃送葬事宜。她也沒有前去瞻仰遺容,「我看了新聞,那種程度的爆炸,不愛穿防護服的傢伙什麼都不剩了吧。」她是這麼說的。

 

  「伯父伯母那邊……」

 

  「我讓他們別過來了。一把年紀還趕來受折磨,研二也不希望吧。」

 

  有位平頭的男性隨後進入現場,他向我點點頭算作招呼,然後沉默地坐在千速身側──有人陪她來,太好了。

 

  他喜歡她。作為曾經喜歡過她的男人,我們眼神交會的時候就知道了。第一次在萩原家見到她時對人一見鍾情,當時萩原還嘲笑我:「從未想過你是這麼有情調的人。」後來被拒絕過了,又因為埋首學業和機械,距離自然而然淡化那股喜愛之情,到頭來我們變成好朋友。

 

  而今,她亦不需要我的肩膀了。

 

  她不肯離開會場,即便知曉裡頭只是一套西裝,也想完整地送他最後一程。她來得匆促,還穿著交通隊制服,連黑色洋裝和換洗衣物都是抽空出去買。她穿著不完全合身的洋裝,向來訪的祭奠者一一行禮,直來直往的女性用平淡的口吻說著公式化的語句,並遞出手中的回禮。

 

  我在第三日清早接獲鑑識組的電話,被告知可以領回他的東西。他們查過通聯紀錄,作為最後聯繫對象的我也對他們復述過一次談話內容。除了確認定時器重新啟動外,其餘被認定對還原現場沒有幫助,索性留給家屬做個念想。

 

  把握千速尚在東京的時間點,我於告別式開始之前前往警視廳。重大案件徹夜工作是常態,對此我只能提一袋能量果凍,交給負責對外交涉的人員。

 

  都去到警視廳大樓了,我乾脆順道去機動隊把他的東西全數清空。他加入機動隊半年未滿,留下的個人物品不多,衣物、除臭噴霧和幾張貼於櫃門內側的照片,只一個紙箱即足矣。倒是他的置物櫃裡頭還有未拆閱的粉色書信,拉開他的辦公桌抽屜,還有貼上「萩原君今天也要加油喔❤」小卡的明治巧克力,日期正是11月7日。零零總總的情書和應援物,竟也裝滿一個紙箱。

 

  我把所有東西都帶回會場,把屬於他的私人物品暫時擱置車上,破碎的手機交給千速,被她緊緊攢在手中。我和她分食起那堆應援物,每吃一個就輪流拆一封情書唸給那傢伙聽,持續近兩個小時後,我把所有情書疊在一塊,拿打火機燒成灰,說:「在那繼續當個受歡迎的傢伙吧。」

 

  三天後,我們搭乘靈車,跟著前頭的隊伍一起前往警視廳。它們於門口鳴按喇叭,分屬不同部門的同事們排作一長列,同時高舉右手敬禮。隨後前往火葬場,目送那口棺消逝於紅焰之中。相較其餘漠然撿拾殘留骨頭的家屬,我們手中的筷子派不上用場,只能沉默地面面相覷。最後一站是墓園,我親眼見證那塊矗立「萩原家之墓」石碑的方地成為生性自由的傢伙最後的去處。

 

  人死後不過黃土一坯,他死後只剩下象徵性的衣冠塚──也許這才是他夢想的自由,不必被束縛在窄小的方地之中。

 

  從我見到千速以來,她一滴眼淚都未落下。我也是。我不記得是誰提起的,明明是一句普通的安慰:「別哭了,逝去的人不會想看見你們為他難過。」我們就都跟個傻子似地堅守,告訴自己:其實我一點都不傷心。

 

  葬禮結束了,也代表人都該掙脫束縛,重新回到日常生活。

 

  我開車送千速和橫溝去車站。她婉拒我送至月台,說是還要找停車位太麻煩了,只使喚橫溝去買票。

 

  「陣平。」橫溝走後,千速忽然叫我。她示意我舉起手,隨即把紙袋往我手裡一放。我打開一瞧,才發現是那隻破碎的手機、一個沒了棉花的Zippo,和一張死亡證明書,「他的手機號碼一直都沒換過,契約書之類的應該還能在老家他房間的抽屜找到。我回去找出來,下星期來東京載行李時一併帶來……我想研二會更希望把這個留給你。」

 

  不,他不會。

 

  他走得那麼瀟灑,只留了一句話給我。

 

  我想反駁她,但千速強硬地把手機塞到我手中。

 

  「下星期見了,陣平。」她向不遠處準備往回走的橫溝打了手勢,示意原地等候,最後向我道別,「偶爾也回家看看吧,伯父伯母都很想你。伯母來我家的時候總和我母親一起唸你們兩個臭小子就和放出去玩的狗一樣,不回來就算了,都不知道該打電話報個平安……總之,要好好活下去啊,別像他一樣。」

 

  「我知道。」

 

  「還有啊,別信男人有淚不輕彈,或是該笑著送走他這種話。」事實上,我們亦曾聽聞「沒有哭的人是否都不為逝者傷心」這類言論,儘管無人會苛責驟然接獲噩耗崩潰的家屬,但聽者有心,那如一根除不去的荊棘,刺痛微小卻惹人難耐,「不懂得發洩情緒,你總有一天會無法承受。」

 

  「……嗯。」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惟分明屬於本能的哭泣行為,此時的我卻不知如何達成。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開車回家,回過神來已完成倒車入庫等一系列動作,正在前往電梯的路上。我未於外套內袋找到鑰匙,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原來被我塞在長褲左邊口袋。甫一關上門,便背靠門扉向下滑坐,任紙袋哐噹落地,避邪的鹽包滑向鞋櫃,撞擊邊緣方停止。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真是狼狽啊。

 

  是會被他嘲笑的程度。

 

  ──嘖。別再想了。

 

  該先開窗戶,四日幾乎無人居住的房間,房內充斥著不好聞的霉味。該先撒鹽,純粹是寧可信其有。該打掃了,陽光灑落時,灰塵清晰可見。該好好整理自己了,哪怕為了儀式莊重,事前有好好打理一番,但外表如何光鮮亮麗皆不足以消弭內裡的空洞,倦怠亦嚴重干擾我的思維。

 

  我將臉埋入雙膝,懷中的手機包夾於腹部與大腿間,輕微的疼痛感拉扯著我的理智。

 

  若能有一鍵刪除情緒的機器,此刻的我哪怕傾家蕩產也會買一台。

 

  我並非想忘卻與他相關的記憶。我們認識得太久,相處的時間太長,趕超人生三分之二,以至於那樣的記憶多得超乎想像。興許一鍵刪除後,「松田陣平」這個人也將化為烏有。

 

  我不能忘。不能忘記拆彈技能,不能忘記推理技巧,不能忘記逮捕術,更不能忘記刑事訴訟法詳切記載的告知義務,也不能忘記和那傢伙最後的約定。

 

  何況他的肉體已然消亡。若是連我也不記得他,那他就真正死去了。

 

  我希望他還活著,希望他能回覆我11月7日早上那些簡訊,或從角落蹦出來高舉「整人大成功!」之類的牌子,希望他按時出現在老地方,希望他能高舉啤酒杯對我說:「慶祝大案子結束,今晚不醉不歸!」

  

  然而我知道他已經不會回答我了。

 

  我拆開塑膠膜隨手一扔,取了根菸便往嘴裡塞,Zippo卻怎麼也點不上火。

 

  煩死了,連你也要和我作對嗎?我心忖,隨即仔細一瞧才發現是我錯怪它了,一個沒有棉花和油的打火機永遠不可能點燃火光。

 

  我的打火機是萩原送的,當初是百貨公司週年慶以意想不到的價格訂製的雙人款,外殼以雷射鐫刻各自的名字。那會兒他使用的名頭是「道歉禮物」,讓當時的我回想了老半天,時間線甚至回到進入警校之前仍想不出萩原為何道歉。他看出了我的困惑,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萩原說:「我說的是,抱歉,讓你也學會了抽菸。」

 

  這算什麼?其實萩原沒有主動教我,甚至還叼著菸苦口婆心地勸說。但學會一件好事可能需要三五年,學壞只需要幾次旁觀。我第一次看見他抽菸是高中,大約是人都會妄想趕快長大的時期,抽菸這種禁止未成年實行的行為,一旦做了總有成為大人的感覺。

 

  萩原抽菸的模樣很好看。當初只是這麼想。也許是神情太過自然,完全沒有形象破滅的感覺。

 

  但他總認為我像長不大的孩子。於是我劈手搶過他的菸和打火機現場表演,瀟灑不到一秒鐘便被菸嗆得直咳。

 

  我雖不願,腦袋仍清晰地播放萩原那時的笑顏,第一視角下連眼角的淚花都未錯放。

 

  ──萩。

 

  他的笑容鮮活地停留於我的腦海,隨後被一張黑白證件照取代。

 

  「到了那個時候,你要為我報仇喔。」

 

  我知道那只是一個玩笑話。以那傢伙的個性,真要執行什麼敢死任務……不,拆彈就是敢死任務。總之,每回離開警視廳前,他只會和我說:「松田,我出發了。」

 

  當時定時器已經停止了,他不可能料想到幾秒後的慘劇,所以全然當作是平時的笑談才會不假思索地做出那種發言。把未盡的理想託付給他人,怎麼想都很痛苦。萩原研二是個體貼的男人,也因此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我走到客廳,推開玻璃窗,高樓的寒風呼嘯而過,驅散倦怠感。我拽出矮桌下的工具箱,殘破的手機置於桌面,席地而坐,開始又一輪的檢修作業。

 

  受爆炸波及,電池首當其衝地噴出機體,沒附在證物袋中,大約已在爆破中消失。電路板焦黑泰半,螢幕缺角,連萩原不小心摔掉手機在邊角刻劃的痕跡亦不見蹤影。

 

  這若是誰託付給我維修的手機,我會直接建議他重買一隻。考量時間和經費,維修僅僅是不切實際的想法。 

 

  然而回憶不可替代,也不可能再創造了。

 

  我放下工具,轉而下訂需要的零件。



 

  隔天早晨,睜開眼距離尋常清醒時間已逾兩個小時。

 

  我不是在修手機嗎?是什麼時候回到臥室,又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若非無一絲殘留的酒氣,還以為是前一晚喝斷片了。

 

  ──不,現在最重要的是上班遲到了。

 

  社會對學生是寬容的,那時還能打給學校稱病,然而社會人士沒有任性的權利,白紙黑字的假單才是真理。無故缺勤,怎麼想都很糟糕。我趕忙拿起手機撥給長官,象徵接通的嘟聲過後,我立刻開口:「我是松田。今日未致電通知而擅自缺勤──」

 

  剛準備道歉,就聽見話筒對面的人說:「不要緊,你明天才上班,好好休息。」語畢,不待回應便兀自結束通話。

 

  ……好像是有這回事。是昨天葬禮結束後,長官讓我多休一天再回去。

 

  我將手機放回床頭櫃,重新躺平,嘗試再進入睡眠狀態。但平時無睡回籠覺的習慣,久違的舒適睡覺環境也無法喚回瞌睡蟲。

 

  我的床有這麼大嗎?我不禁想。不過是加大尺寸的單人床。原本想買普通的,但當初條理清晰的導購小姐強烈推薦,說是能給予身高超過一百八的男士優質睡眠。

 

  她沒有說謊,畢業至今近半年,我對這張床一直很滿意。

 

  萩原也很滿意,加大尺寸讓他能在留宿的時候名正言順地躲避地板。兩個男人睡一張單人床,儘管加大仍嫌擁擠,翻身都成了奢望。面對面時膝蓋相抵,而背對背時就像倚靠一團大火球。

 

  我以為那般強烈的存在感會讓我睡不好,但事實證明,眼睛一睜一闔,我渾然不知何時天明。

 

  翻身面對雪白的牆,猝不及防映入眼簾的是附著於枕上的一根黑色毛髮。

 

  一根細長又筆直的頭髮……想也知道不是我的,是我上個星期清洗寢具後,他又一次的留宿留下的痕跡。

 

  我曾經很羨慕萩原。學生時期最難能可貴的是睡眠時間,儘管我不在乎形象如何,但保持整潔是基本素養。不同於迫使我每天早上必須早起至少十分鐘打理,並且極有可能於上學途中便功虧一簣的自然捲,他只需要洗漱後稍稍整理就能一整天都閃閃發亮。

 

  「要不要試試看留長?會比較好打理。」

 

   萩原這麼對我說。彼時他的頭髮長度還維持在觸及脖頸中段的位置,僅僅是以學生而言稍長的髮型。千速無數次要求萩原剪了它,次數多得我深怕哪天看見她親自動手,惟萩原依然故我。

 

  「才不要。長髮配上自然捲,可能會被認為是視覺系樂團的一員,且長髮麻煩又熱,怎麼想都是一場災難。」

 

  「被誤會也沒關係吧?自己喜歡才最重要。」

 

  正所謂物以類聚。我深知自己脾氣談不上好,偏生又固執。不過萩原不一樣。我們倆同樣是做惹人發怒的事,好比給修車廠的車安裝其餘功能、把新到手的模型拆了或是少給電視機安裝一顆螺絲釘,但通常情況下都只有我會被臭罵一頓。

 

  社交彷彿刻劃於萩原研二的基因,他十分清楚如何討人喜歡,又如何在討喜中保持自我風采。

 

  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萩原。想當然爾,萩原也有人的壞毛病。喜歡和女孩親近,卻平等地不給予任何人希望。被男孩簇擁做榜樣,力所能及地傳授社交秘訣,愣是把情敵變成崇拜者。他會抽菸,會喝酒,會飆車。他的生日比我早一些,在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他以生日禮物為由,拿著新到手的汽車駕照,未告知任何人便偷偷摸摸地開家裡的車直奔山頂追日出,在那裡觀摩他如何讓菸縈繞肺腔,下山後買了一打啤酒,一起在我家喝個爛醉。

 

  彼時,謝天謝地我們都十八歲了,謝天謝地萩原的身形和風度叫店員分不清他的歲數而能順利地買到酒,謝天謝地我們為了大學生活已提前於校園附近承租公寓。為人子女,哪怕三十歲了,也有不敢讓父母知道的事。

 

  我不止一次見過往他的鞋櫃、置物櫃、抽屜,甚至是游泳課男子更衣室那格臨時置物處──某些時候我真為他們的大膽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門上的性別指標都視若無睹──塞情書的人,男男女女、年長年少都有。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乃因他的嗜好、審美和性格充斥著不完美。放學後的校園邊角向來是告白首選,我便時常在旁等待萩原處理告白,多數時候都是好聚好散,不過偶爾會看到幾個人哭著跑走或破口大罵,說著:「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這類如同言情小說中的台詞。

 

  「就是因為你不分場合對人友善才容易被誤會。」

 

  我如此對結束「營業」的萩原說。

 

  「就像小陣平你說的,我的態度一直是如此,難不成我要為區區一個陌生人改變我的作風?」他先是回答,隨後扁扁嘴,一手摸著腹部,劈手奪過我喝到一半的果汁,「我餓了,回去前先去吃可麗餅吧。」

 

  萩原研二有溫柔的一面,他能為一位素不相識的老人丟失的錢包走入街道上每間店一一詢問。當然,他也有殘忍的一面,一個陌生同學的控訴遠遠無法比肩點心該吃什麼。

 

  我們外表看著完全相反,事實上內核是大同小異。我欣賞他的固執,他包容我的堅持,所以我們才能在一起這麼久。

 

  我將臉埋入枕頭,深深地,深深地,依稀能聞見他慣用的柑橘和尤加利樹的香水和萬寶路香菸調合而成,屬於萩原研二的氣味。



 

  最後是和房東的約定迫使我下床。

 

  我一度在會場聯繫他,以悠長的誦經作為背景音樂,告知關於萩原的死訊。

 

  「……這樣啊。」年邁的房東沉默半晌,幽幽嘆息,「但是呢,松田君,生活還是要繼續。」

 

  「……是的。」

 

  他沒有安慰我,沒有表達哀悼,沒有表現任何感同身受的意思,反倒使我鬆了口氣。那三日間,我見過太多痛哭的家屬,見過太多勸誡的人,儘管他們並無惡意,只不過生生將人從哀痛變成麻木。

 

  我並不想這樣。

 

  要是連我也不再為他的逝去痛苦,那他就真正死去了。

 

  月繳的住所,下個月就要變更承租戶了。我答應他會在月底前將萩原的東西整理完成,明天即將再度進入工作,何時能有如今天這般充裕的時間仍是未知數,總不能全交由千速處理。

 

  因此我不得不放棄我的假期。

 

  萩原家就在隔壁棟,徒步不用五分鐘的距離,而他的備用鑰匙就掛在我的鑰匙包中。我們的房東是同一位,本想乾脆一起租一間,不過想想即便如何親密的好友亦需要私人空間,尤其是某些欲望時刻,我到底是沒能開口。萩原的提議是承租同一棟樓,「最好是鄰居,當鄰居的話去你家蹭飯就更便利了。」他理直氣壯地說。

 

  不過時機不巧,相鄰的兩間恰巧於三十分鐘前出租,僅存分屬兩棟大樓的房間。萩原邊簽署租賃契約,邊遺憾表示:「看來現在只能是距離產生美了。」

 

  「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哪還有美好的形象可以維持?」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哎、小陣平,再浪漫一些嘛。」

 

  當日,房東各交付兩副鑰匙,他當場便把其中一副拋給我,並取走我家的備用鑰匙,美其名曰:禮尚往來。

 

  儘管我有他家的備用鑰匙,但這還是我第一次使用。警校畢業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又追加一個:同事。同為新晉菜鳥,一起接受前輩指點,一起被上級罵到臭頭,上下班幾乎都綁在一起,即便要去誰家享受啤酒狂歡亦是並肩同行。

 

  即便如此,那副鑰匙仍和我家的鑰匙同置一處。我想過我首次使用它的模樣,也許是萩原哪天趕出差必須給他準備行李,抑或是他某一日早晨睡過頭必須去他家掀棉被──但我從未想過第一次用到竟會是主人已經不在的場合。

 

  甫打開他的家門,沉悶的氣味撲鼻而來。我猶記得他於11月7日當天早上睡晚了些,而社畜遲到是要命的事,只來得及整潔儀表便趕緊出門,被脫下的拖鞋尚一正一反地砸在玄關地板乏人問津。

 

  我俯身拾起它們擺正,柔軟的觸感頓時令我發怔。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待會兒就要全數封箱收存,貼上宅急便的三聯單送回萩原的老家,收件人必須填寫「萩原千速」或萩原家兩老。若寫上它們主人的名字,無人受領的郵包的終焉地只可能是焚化爐──

 

  這是無來由的遷怒。我當然明白。萩原研二的死是同樣於當天逝世的爆破狂的錯,是尚存活的殘黨的錯,並不是萩原研二的錯。他不過是直到最後一秒仍忠實完成自己的工作,即便完整地穿戴防護服,那樣的爆炸威力和咫尺距離亦是凶多吉少。

 

  但怒氣如墜油坑,一發點炸積累的情緒。我爬了二十層樓,別說揍他一拳,連人影都沒見著;我在殯葬會場連待三日,悲痛萬分的哭聲日日震盪我的耳膜,連千速那樣的女強人也逃不過眼眶泛紅。我吃不好、睡不好,穿著滿是皺摺的西裝和下顎的鬍渣一同守候一座空棺,整個人狼狽不堪;好不容易獲得一個能好好休憩整頓的日子,我卻得離開我的床榻,前來收拾失去主人的房間。

 

  ──可惡。

 

  手成拳砸往牆壁,倚靠牆面的鞋櫃劇烈震動。

  

  時間不多,浪費於自暴自棄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我幾次深呼吸平和怒張的情緒,進入萩原的家中。

 

  我步入客廳。除了始終伴隨在側的工具、模型、幾本消遣讀物,和職業需要的專業書籍,他的東西並不多。我想也是,畢竟搬來不到半年,疲於應付工作,假日更喜歡在家休憩,壓根沒有機會讓他購物。

 

  癮君子的家中必然存在菸味。即便萩原向來於陽台抽菸,但夾雜於衣物的氣味不知不覺滲透蔓延,家具附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菸臭味。我們喜歡的品牌不同,我偏好七星,他則鍾愛萬寶路,難得一見的意見相左。

 

  曾習以為常的氣味於多日未聞後,屬於萩原研二的氣息再次將我包裹。如宣導影片提及的戒斷症狀,登時忘卻一切目的,腦海自發回味我們並肩的日子。

 

  那不過是近半年的事。

 

  警校訓練儘管嚴苛,到底稱得上是愉快的時期。有志同道合的親友,有互相理解的朋友,更有一同經歷的案件──甚是愉悅。

 

  但進入職場後,職業特殊,罔論技術如何出眾,抱持玩笑的心態僅會陷入困境。每天都是高強度高專注的作業,自然需要轉移注意力的方式,於是抽菸成為習慣。

 

  萩原有時會感嘆:「年輕力壯的身體尚能消耗,再過幾年可能就稍微晚一點睡,隔天都會痛苦萬分,還會開始長皺紋和掉頭髮吧,真慘──若年近三十還照樣抽得這般過火該如何是好呢?」不過現實所迫,只能把這樣的煩惱暫時擱置在後。

 

  不過他再也沒有年齡憂慮了。萩原研二的人生已於11月7日畫下句點,得年二十二。他不用煩惱眼角增生的皺紋,不必擔心堆積排水孔的髮絲,更無須思索七年後的他該以什麼興趣取代自虐似的抽菸。

 

  他永遠年輕,鮮活地留存於我的記憶中,悠悠哉哉看我慢慢老去,並於再會時嘲笑我老得走不動路的模樣。

 

  而今我尚能於周圍尋找萩原的痕跡,但旁人的悲傷會消退,公寓的氣味會消散,終有一日人們會連他的樣貌和聲音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曾有那麼一個警官,他死於一場爆炸。

 

  最終,唯有自行回味。

 

  我轉入臥室。角落有一張和我同款式的床,少一半的瓶裝水擱置於床頭櫃,梳妝台擺著他慣用的香水和些許個人用品。我拉開衣櫃,私密衣物整齊地收納於抽屜,上方橫桿一半是工作套裝,另一半是休閒裝束,其中幾件花花綠綠的襯衫格外顯眼。

 

  我雖不理解這類時尚,但萩原穿著確實好看,且他喜歡,那就足夠了。我也曾穿過其中一件,和萩原及諸伏一同,事態緊急,便不假思索地套上了。

 

  事後,萩原非要和我們自拍。我不在乎形象,即便稍大的花襯衫和鬆垮的領帶讓我們看著像是極道人士或是牛郎。而老好人諸伏不會拒絕,便任由快門喀嚓喀嚓地響……那些照片想來恐怕已隨那隻碎裂的手機消失無蹤。

 

  我找來萩原的行李箱,取下那些衣物,一件一件地摺疊歸納。當然沒忘記未清洗的衣物,洗衣籃空無一物,便只要處理尚在晾曬的部分,連同浴室裡的瓶瓶罐罐和個人用品一併封箱帶走。

 

  明知有些東西不可能再被使用,即使帶走亦可能永遠封箱留存於儲藏間,但我哪一樣都無法捨棄,藉口是:那不屬於我,而也許萩原家的人正需要心靈寄託。

 

  除去裝滿衣物的行李箱,他曾經存在的痕跡甚至堆不滿第四個紙箱。

 

  和逝去者的歸途如出一轍,充其量長眠於一口木棺。



 

  誠如房東先生所言:生活還是要繼續。

 

  我的假期幾乎是在萩原的公寓度過。從前其實沒少發生這種事,居酒屋小酌片刻後,我們時常買一手啤酒,於彼此的公寓乾杯。

 

  惟心境才是關鍵。那一瓶普普通通的啤酒是如何美味,而今的我已經無法品味了。

 

  我打開衣櫃,取出那套熨燙好的黑色西裝,再一次穿上它。正對著鏡子束整領帶,一個完美的溫莎結甫落於頸部,隨即被我拉下。一個小小的動作,頓時自一身正裝變成不倫不類的痞子。再掛上墨鏡,更形似極道人士。

 

  若是被擅長穿衣打扮的萩原瞧見了,肯定會哇哇叫著要我把領帶束好,「否則不就太浪費你那張池面臉了嗎?」

 

  他時常這麼說。尤其是我從業後開始配戴太陽眼鏡,便無數次聽見萩原的嘆息:「難得你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雖然人帥戴什麼都好看,但明明這麼可愛,為什麼要遮起來呢?」

 

  不過我素來不喜歡拘束的打扮,現在卻保持這般模樣。心忖罔論我如何打扮,反正他也看不見了,就讓我任性一下亦無妨。

 

  我徒步前往停車場取車。工作日的早晨,沒有那傢伙的腳步聲,沒有他攬著我的肩和我道早,也沒有他的嘮叨──就連坐上駕駛座都感覺有些陌生。

 

  沒了喜歡享受悠哉早晨的人,連抵達警視廳的時間也提前了。內部原本就很緊繃的氣氛,較平時更夾雜凝重。部分正竊竊私語的同事一瞧見我便匆促避開我的視線,是不願觸景傷情,抑或是不樂意叫我看見他們眼中的悲憫,我亦無意探究。

 

  機動隊是先前事件中損失最為嚴重的部門,因此比平時更為繁忙,擦肩而過的同事只留下一聲短促的問候,噓寒問暖已成妄想。離開數日回歸職場,我的辦公桌上文件堆積如山,除去體力和負重行動訓練,尚有維持手感的拆彈訓練……看來今天可能得睡在這兒了。正當我這麼想,邊拿起最上方的那份文件,標題赫然寫著「11月7日爆破案件初次報告」。

 

  我瞬時忘卻一切,拉開辦公椅坐下。

 

  時間、地點和案件經過,甚至於炸彈構造皆一清二楚,而判斷人一欄尚有萩原的親筆簽名。那次行動是抵達現場後經過綜合研判於時間內拆除過於冒險,回報上級後選擇同意要求。我們不似爆破犯無法無天,技術當然重要,三分鐘就能拆除亦非玩笑話,而警視廳答應爆破犯的漫天喊價絕非畏懼……僅僅是因作為警察官,保護平民百姓的優先級別遠高於耍帥地拆解炸彈。

 

  死亡是每個人的終焉,早在選擇從事這一行時便有心理準備隨時可能灰飛煙滅。

 

  但我無法原諒為此得意洋洋的爆破犯,甚至為此賠上優秀警察官的性命,如此而已。

 

  事件出入大致和我預期狀況相去不遠。我放下報告,點燃一根菸。其中一名嫌疑人已於11月7日當晚被宣告死亡,剩一名在逃。考量死亡那名願意因為新聞重播而冒險聯繫警視廳,尚且能稱得上是良心未泯,我傾向於認定另外那名嫌疑人更為棘手。

 

  有一個相當戲劇化的案件,嫌疑犯不見蹤影,線索消失無蹤,簡直是推理小說的開局一般慘不忍睹,惟我並不渴望成為夏洛克·福爾摩斯或赫丘勒·白羅。

 

  我更樂意出演言情小說背景版的路人角色,可能俗套乏味,卻不會與死為伍。

 

  「松田。」一貫踩點上班的前輩拍拍我的肩膀,「下次記得到允許區域去抽。」

 

  「……嘖,現在還只是試行吸菸專用區的階段吧?」

 

  「拆彈警察也是警察,雖然還沒正式開始,但被看見了總是不妥。」前輩說,「現在是非常時期,要不了多久後就會進行職位調動,別在這種時候留下把柄比較好。」

 

  儘管知道他並無惡意,但我也失去抽煙的興致,取下菸支往煙灰缸一撚──可憐的菸灰缸,未來將和他的主人同樣被遺忘於抽屜的一隅,落入乏人問津的處境。

 

  「還有你的領帶。」前輩雙眉緊蹙,一副恨不得親自上手整頓的模樣,「稍微注意點形象。」

 

  「囉嗦。」

 

  「……我說啊。」他嘆了口氣,「現在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你的言行舉止了。」

 

  前輩把「自己」兩個字咬得格外重,面上是顯而易見的落寞。同樣是樂天派,同樣是聯誼咖,他和萩原相當合得來,連帶我和他關係不壞。

 

  ──這種事,我當然清楚。

 

  我一向不愛社交。所謂的社交,就是把真正想說的話包裝成完全不同的樣貌。於我而言得知別人想聽的話並非難事,只不過我實在是說不出口,故我始終認為:這種裝模作樣的活動不適合我。

 

  「你就這樣就好。」

 

  萩原是第一個這麼對我說的人。

 

  「顯而易見的缺點這種東西每個人都有,但顯而易見的優點可是難能可貴。」萩原莞爾,「小陣平啊,率真又單純,永遠以最真實的樣貌面對所有人,因此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孩子氣也好,直言直語也罷,反正你不喜歡也不擅長社交,恰好我貌似頗有這方面的天分,就交給我來吧……所以你就這樣就好。」

 

  他始終信守承諾,為我粉飾缺陷,為我破除謠言,為我調節關係,做我最忠貞的擋箭牌,認認真真地面對我。

 

  但是而今萩原已卸下了他的職責,去到我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大騙子。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前輩最後說,「那身黑色西裝不適合你,快去換機動隊制服吧。」

 

  不適合也無妨。

 

  被稱為愚蠢也無妨。

 

  反正我本就不是為美觀與否穿上它。

 

  萩原要我為他報仇。

 

  總不能做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重新面對辦公桌,從抽屜拿出紙筆開始撰寫第一份轉系請求。



 

  如預料之中,我的轉系請求被拒絕了。

 

  「開什麼玩笑!我知道你和萩原的感情很好,想為朋友復仇理所當然。但機動隊剛剛蒙受極大損失,案情也還不明朗……總之,腦子給我放清醒一點!」

 

  我背著手,聽長官不停拍桌怒吼。一道薄薄的塑膠門根本無法阻隔動靜,連外頭的視線都能燒穿它。

 

  ──我很冷靜。

 

  萩原死去以來,我已把案件從頭到尾釐清無數次,背下各臺新聞播報的畫面精確至毫秒,無時不刻揣摩爆破犯的心理,破解炸彈的結構圖,整理好工具箱隨時預備於觸手可及的位置。

 

  ──我很冷靜。

 

  儘管我最近睡眠極度糟糕。畢竟夜晚的夢沒有和親友的美好回憶,唯有震耳欲聾的爆破一再重複,叫我每日皆於凌晨驚醒,兀自於客廳迎接天明。

 

  ──我很冷靜。

 

  我把用於等待日頭升起的時光拿來修復那隻破碎的手機。雖然勉強填補裂縫至不至於使內部機件裸露,外表仍然斑駁,唯有內部已煥然一新。但正如先前所想,被還原的系統已徹底失去那些照片。

 

  不過沒關係,還有簡訊。前幾天,驅車來到東京取回剩餘不適合寄送的物品的千速依約將萩原申辦門號時的契約書交予我,而今只待我走一趟電信公司並攜帶相關資料去申請接受號碼,再把SIM卡重新裝上就能使用。

 

  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所以我再冷靜不過了。

 

  「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責任,我也有我的難處。」

 

  長官平時再如何被下屬嫌棄,人生歷練到底是實打實的。身為公務員,又是警察官,除了最開始的考試幾乎決定未來升遷的命運,剩下的因素便是時間,才能將人推往這個職位,與之相對的便是大局為重,步步為營。

 

  幾乎是我三倍年歲的人用力抹了把臉,彷彿如此便能將痛苦全然掩蓋,但可想而知只是癡心妄想,因牽動皮膚被撫平的皺紋不多時便重回原處。他把轉系申請書放回我的手中,「我們本就缺乏人手,把重責大任放在你們年輕人身上是我們不應該──但我不能答應你,因為爆處班需要你,松田。」

 

  「……抱歉。」

 

  好似聽見鐘響,紅藍角落的選手分別揮出第一拳,扎扎實實地撞擊頰骨。即便知道這將是一場漫長膠著的攻防戰,進入延長賽是榜上釘釘,我仍將申請書再度拍回桌面,旋身離開他的辦公室,掩上門後依稀聽聞碎紙機的嗡鳴。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儘管所有人都埋首飯盒,我仍然能感覺到他們的視線時不時劃過我。午休時間短暫,我無暇應對他們,只拿起錢包便快步離開,驅車前往電信公司。

 

  遞出早已準備完成的各式文件和截清剩餘的帳單,萩原的門號便轉至我的名下。我取出嶄新的SIM卡,嵌入那隻傷痕累累的手機。成功收獲訊號後,立刻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一封又一封寄件者名為「松田陣平」的簡訊躍動於充滿刮痕的螢幕,日期無一不是11月7日。

 

  「你在哪?」

 

  「速回。」

 

  「萩原研二!」

 

  「別死──」

 

  「拜託……」

 

  相似的話語一再出現,最後則是一封只有一個句號的簡訊。

 

  我把那堆無意義的簡訊一一刪除,由於數量實在驚人,就連我也按到手指發疼才將最新一封簡訊的時間恢復至11月7日早晨,來自萩原千速的回覆:「Re:加油。」

 

  大概是姊弟互相打氣應對繁忙日常吧?作為獨生子女的我,有時候亦有些羨慕他們之間的好感情。

 

  前一封則是我於11月6日睡前的回應:「Re:晚安,萩。」

 

  萩原每天都會堅持傳一封睡前問候,一封彷彿能具現化他呼喊我「小陣平」時尾音冗長的波浪號和愛心的簡訊,一度被我吐槽還以為是哪個國中女孩傳來的訊息。

 

  他對此的回饋是:「你居然還認識可以互傳簡訊的國中女孩?雖然二十二歲還算年輕,以你的長相混進高中校園應該也綽綽有餘,但對國中生出手還是不太妙吧?雖然我不介意,但總歸是警察官呢,飯碗丟了怎麼辦?」

 

  某些時候,萩原的思維活躍到叫我無言以對。

 

  我翻看他的簡訊──本人不在了,手機歸我所有,連門號都是我的名字,他儼然失去拒絕的權利──除去幾封工作討論和社交指導,出現頻率較高的來信者是伊達航和萩原千速,不過大多數的寄信者都是我的名字……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分明長時間待在抬頭就能說話的距離,尚有說不完的話語,只是普通地聊著柴米油鹽也感到心滿意足。

 

  恍惚間點開他的草稿箱,赫然發現裡頭有無數封未寄出的信件,最新一封的保存日期正是11月6日當晚,他和我道晚安後。

 

  只寫了一句。

 

  「我有話想對你說。」



 

  我摸向外套內側口袋,除去一支打火機空無一物,這才記起最後一根菸葬送於我進入長官辦公室之前。

 

  於是我將目的地變更為前方左轉處,那裡有一臺兜售香菸的自動販賣機,期間仍在思索那些未被送出的簡訊。

 

  那些簡訊全都寫著類似的話,保存時間最早可追溯至大學一年級。

 

  我不禁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話語,竟能叫萩原躊躇不定數年仍無法送出?

 

  我一直以為我們無話不談,某些雞毛蒜皮的事甚至比本人記得清楚。萩原的開朗是天性,似乎任何難題出自他口中便是小事一樁,因此我從未聽聞他以如此鄭重的態度向我尋求意見。

 

  ……看來一切只是我的自作多情吧。

 

  思及至此,胸腔湧現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澀感。

 

  我們是偶爾會接吻的關係。

 

  國中時期正是慾望最不受控制之際,自然而然地探索情慾的真面目。那會兒網路尚未蓬勃,播放尚是用光碟片,當時還會在上頭用麥克筆寫上「國文朗誦」之類欲蓋彌彰的詞彙。

 

  從那時起,我們偶爾會一起關在房間看情色片。萩原家的姊姊是個英姿颯爽的美人,儘管和萩原如出一轍的下垂眼稍稍柔和了她的鋒利,反倒更使她別具魅力,如先前所言我曾對她一見鍾情。她或許不介意少年的思春期,但一想到可能隨時有年齡相近的異性,還是曾喜歡過的人和自己的姊姊來敲門便總覺得難以盡興,所以默契地選擇我家。

 

  在那之前萩原已經是我家的常客了。連備用鑰匙放在哪裡,老媽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這麼做真的很危險,當今世道,連接電話都可能成為受害者,老媽真的應該提高警覺心。我們攜手拆光了所有的家電,一起頂著家長的怒火把它們重新組裝,期間經歷過老爸的拳擊教訓和老媽的掃帚攻擊,萩原始終不離不棄,是革命般的情誼。

 

  但也僅此而已。

 

  那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把儀式感看得比天還高,仍幻想著有些事只能和被冠以戀人名號的人做。

 

  我們也一樣。儘管彼此都沒有這樣的人存在,依舊佇立於那道微妙的線之後。

 

  ──直至高中的某一天。

 

  萩原再次來到我家,說是人生第一個女朋友在十分鐘前變成了前女友。巧合的是那天我也被甩了……原因?我不記得了。思春期的煩惱無非是那幾樣吧,「在不在乎我」、「有多愛我」之類的。

 

  哎,女人。我們用現在想想無比可笑的感嘆,在長廊上排排坐,吃著老媽出門前切好放在冰箱的西瓜,說著少年的心事,一塊思索到底怎麼樣才能稱得上是稱職的男友。萩原不是,因為無法讓對象放心,有些人即便什麼都沒做亦永遠是人群焦點。我也不是,因為我分不清對象今天口紅的色號、髮型小心機,和對她的穿搭好看與否評論一二三四五。

 

  「別在意。」最後我只能這麼安慰他,「那又不是什麼要不得的缺點,總會找到能接受你一切的人。」

 

  「……嗯。」萩原忽然沉默地注視著我,正當我擔憂起第一次被甩是不是太過打擊他之際,他總算開口:「小陣平……」

 

  「嗯?」

 

  「你接過吻嗎?」

 

  出乎意料的疑問驚得我一時無語凝噎,幾秒後才道:「問這個做什麼?炫耀?」

 

  「才不是!」萩原說,「這麼聽起來你也沒有過啊。」

 

  「……也?」

 

  「母親跟姊姊不算,我的初吻還原封不動呢。」

 

  排除炫耀的可能後,我便爽快地回應,「的確沒有。」

  

  「那要和我試試嗎?」

 

  「咳、咳──咳咳!」

 

  「小陣平!」萩原趕緊放下西瓜替我拍背,「沒事吧?」

 

  「咳──當然不會沒事吧?」

 

  我差點以為我的人生即將終結於小小的西瓜籽。眼前唰唰地滑過一整排的跑馬燈,卻又覺得沒揍到把我整得這麼狼狽的人一拳著實不甘心,所以拚著一口氣也會逃離天堂大門。我怒視萩原,後者乾笑著遞來幾張衛生紙,衝我眨眨眼權作道歉。

 

  「姑且聽聽你的理由再決定我要用幾分力揍。」

 

  「結果還是要揍嗎?」萩原摸摸鼻子,「只是想嘗試看看嘛。」

 

  「這是能和朋友做的事嗎?」

 

  「不是。」萩原先道,不待我附和,又說:「但是小陣平的話就沒問題。」

 

  「就算是寶貴的初吻?」

 

  「就算是寶貴的初吻。」

 

  「……」

 

  「好嘛?」萩原俯身朝我逼近,黛紫的瞳笑意滿盈,「小陣平?」

 

  ──鮮少有人能拒絕萩原研二。

 

  我怔怔地看著他傾身,清俊的臉逼近,他挑起我的下顎,黛紫的曈倒映我雙頰的微紅,於逐漸失速的心跳中,微揚的唇與我相貼合。

 

  時至今日,關於初吻依然記憶猶新,那是一個在我家長廊,和萩原研二一起,充滿西瓜的甘甜味,一點也不浪漫的吻。隨年歲增長,彼此都有新的邂逅,亦有新的體驗,但無一比之更印象深刻。

 

  在那之後,我們於空窗期時成為彼此的接吻對象,數次感受萩原的唇的溫度。記憶中的味道自年少時的水果,輾轉自二十歲後的啤酒,終止於進入職場後的菸臭。

 

  我將鈔票塞進投幣孔,自動販賣機的燈全數亮起,指尖甫停留於慣抽的七星,心神卻全副被一旁的菸盒吸引。

 

  然後牽動肌肉,觸壓按鈕。

 

  出口哐地落下一盒萬寶路。

 

  

 

  我仍鍾愛七星。

 

  然而自那天起,我再也沒嚐過它的滋味。

 

  以為早已忘卻的萬寶路的味道,於點燃第一根放入口中後便瞬間回憶起曾被它嗆過的苦澀、萩原抽菸的瀟灑,以及與他之間的唇舌糾葛。

 

  我無數次跨越封鎖線,重回那棟於爆破案後失去住戶的高級公寓,其餘樓層已人去樓空,部分房間成為遊民的休憩場所,唯有第二十層的時間彷彿於去年的11月7日按下停止鍵,空洞、破敗及沉默,每每都叫人痛心疾首。

 

  案情亦然。萩原死去一個多月,卻毫無進展。於是開始有人提出天真的設想:「每年因意外去世的人數如此之多,也許那名爆破犯早已死於哪場交通事故?」

 

  他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曾在告別式為萩原落淚的人們已重拾笑容,逐漸邁向美好的未來。原先因痛失親友而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執拗,亦開始出現第二種聲音:松田陣平只是個無法溝通的瘋子。

 

  有人說:「你以為萩原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嗎?」

 

  儘管我的工作能力並未減損,但某些人就是無法接受那套黑色西裝和成天埋首於爆破案的我。

 

  前輩說:「你偶爾也該參加同事們的聚會,覺得很麻煩也沒辦法,人就是無法避免交流。」

 

  於是我只能在毫無意義的酒局中一杯一杯地喝下肚,獨自踉蹌於回家的路途。

 

  長官說:「該醒醒了,松田,人不該永遠活在復仇之下。」

 

  他一成不變地說道,並把申請書再度送入碎紙機。

 

  諸事不順,卻沒有中場休息時段,不能自已地感覺倦怠。雖說過去我曾品味相類似的感受,父親被捕的誤會令我有一段不短的時間疲於應付校園霸凌,惟那時仍有支持鼓勵我的人,現在卻是孤軍奮戰。

 

  就在此時,信箱裡無聲躺著一封信件,而我已許久未收獲廣告DM以外的東西了。拆封一瞧,是關於第四十九日的儀式,地點是萩原老家。

 

  我向長官告假,這也是他近期來唯一一次答應我的要求。

 

  先前悠長的誦經聲再度迴盪,我的位置相當靠前,身側便是雙眼緊閉、細數佛珠的千速,她比上回見到時更瘦了些。

 

  我跟隨主人的指示,拈珠、拈香和悼詞,猶如一尊人偶,心如止水。

 

  儀式結束後的休息時段,我草草用完餐點便跑到外頭抽菸。臨走前似乎感覺到千速的視線不停地投向我,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但她是今日最忙碌的人,總不能勞煩已有些年紀的父母,只能目送我離去。

 

  甫點燃火光,後頭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你什麼時候換品牌了,松田?」

 

  「……好久不見,伊達班長。」

 

  「嗯,好久不見。」伊達說,「葬禮的時候不適合,之後我一直想找時間約你們出來聊聊,不過大家都很忙啊,還有兩個臭小子根本不曉得跑到哪去了。」

 

  「如果是勸我的話就不用了。」明知是普通的關心,不該將私情發洩在別人身上,我仍控制不住情緒上湧。我背過身,深深地吸了口菸,「……抱歉,說得太超過了。」

 

  可我沒有聽見他對我不識好歹的指責,唯有一聲:「也分我一根吧?」

 

  我頭也不回地將菸盒和打火機都拋給他,Zippo清脆的點火聲於耳邊響起,隨後被放回我的口袋,「我記得你曾說過娜塔莉小姐不喜歡菸味?」

 

  「偶爾一次沒關係,而且今天不會去她那裡。」吐息的白煙緩緩飄過身側,翻騰上浮,「──辛苦你了,松田。」

 

  「……」

 

  一句話。

 

  僅僅是一句話。

 

  我無比慶幸此刻是背對著伊達,否則發熱的眼眶該做何掩飾。

 

  萩原的囑託如雷貫耳,案情卻一無所獲;我的轉系書遞交無數次,每回都成為碎紙機的手下敗將。而曾說我孩子氣也沒關係的人已然消逝,再沒有人會傾聽我的煩惱。

 

  唯有一根一根萬寶路陪伴我渡過漫長的日日夜夜。

 

  這種心口的怪異感為何?我不理解,也不想探究。直至某天意外瞧見電子看板斗大的廣告:「大人就是要學會品嘗寂寞的滋味……」我赫然明白那股怪異該被稱之為「寂寞」。

 

  若說大人喜歡的是這種味道,我情願如萩原所言,永遠做個孩子氣的人──然而曾說我孩子氣也沒關係的人已灰飛煙滅,我再沒有任性的權利。

 

  為何那天踏上第二十層樓的人不是我?

 

  這樣的想法如蠹蟲一般,啃咬四肢百骸。

 

  伊達似乎頗不適應抽菸,接連咳了幾回,卻仍未熄滅它。以會被嫌棄暴殄天物的方法一口接一口地抽,直至那支菸燃燒至半途,方開口:「畢業後我曾和他一起吃過飯。」

 

  「我知道,他那天連發十二封簡訊向當值的我炫耀。」

 

  「這個臭小子也時常傳一堆簡訊和我炫耀:『呀──今天火力全開的小陣平帥呆了。』之類的。」伊達模仿萩原的說話方式,自己先不給面子地笑了,又道:「然後那天分別前他還這麼對我說:『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小陣平的菸友就拜託你了。』」

 

  「是那傢伙擅自──嘖。」

 

  「我也認為鼓勵吸菸這種事總歸不太好,於是對他說:『我還想活得久一點呢,這種事你自己來就好。』」伊達說,「結果他回答我:『能永遠是我當然最好──但是人生無常嘛。被打得慘不忍睹卻永遠不會倒下,只要一聲呼喚就能逆轉戰局,那種劇情也只會出現在少年漫畫吧。小陣平……松田他啊,哪怕再也揮不動拳了,也會堅持擺出戰鬥姿勢,直到裁判高舉雙手中止比賽為止。小降谷和小諸伏行蹤不明,所以扔毛巾的事只能麻煩你了。』」

 

  「……」

 

  「因此我來兌現承諾。」伊達的菸已經燃到盡頭,我將便攜式菸灰缸遞給他,他捻熄第一根,接過第二根,卻只是夾在雙指之間,「不過你也是我的好友。因此那條毛巾會一直掛在我的肩頭,直到你不願意繼續戰鬥。」

 

  「……謝謝你,班長。」

 

  「看在可能會因為這個承諾需要增加運動量以補足壽命的份上,你的道謝我就接受了。」伊達說,「不只是抽菸,趁著年輕陪你喝到爛醉還是綽綽有餘,結婚後就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們這群混帳耗了──我的手機永遠開著,松田。」

 

  「嗯。」我說,「下次務必由我請客。」

 

  「我會拭目以待,記得把信用卡帶過來,否則堂堂爆處班的未來王牌可能得留在那洗盤子了。」伊達說,「回去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真遺憾,我明天放假。」

 

  「喔,那可真叫人羨慕。」伊達說,「我好久沒能好好休息了。」

 

  「可別太勉強了。」

 

  「這種話由你來說感覺真不對勁。」

 

  「偶爾做些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也不錯吧?」

 

  「也是。」

 

  緊接著,我想起他亦是遭受萩原簡訊攻勢的人。而他那些沒能寄出的簡訊,時至今日我仍無法理解它的意思,趕忙追問:「什麼情況下你會有無法告訴關係親近的朋友的話?」

 

  「那當然是……需要謹慎考慮過後再行動以免造就無可挽回的後果的事吧。」

 

  伊達沉吟片刻後如此回答我,不過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和我有這種程度的關係的人唯有萩原,我亦無意隱瞞問題的來由,總覺得他隱約知曉內情。

 

  於萩原而言,需要謹慎考慮過後再行動以免造就無可挽回的後果的事?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



 

  我告別伊達,久違回到老家。

 

  想起千速曾和我說的家長們的抱怨,心虛使戳入鑰匙孔這般簡單的動作都變得游移不定。

 

  「我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我。

 

  正是各自忙碌的時間,家裡當然沒有人。不過餐桌中央有盤點心,盤下壓了一張紙條:「辛苦了,陣平,熱水已經開好了。P.S. 你爸說冰箱裡有啤酒。」

 

  我隨手取塊糕點放入口中,正準備前往浴室享受老媽的體貼,回頭再來品味老爸的好意時,大腿右側口袋忽然震動,伴隨一聲短促的提示音。

 

  我掀開手機蓋,寄信人處堂堂寫著「萩原千速」四個字,標題是:「我有話想和你說。」內文只有一句話:「你現在在家嗎?」

 

  不愧是姊弟,連簡訊內容都相去不遠。憶起儀式最後千速的眼神,是即便我迅速離開也要談的堅持。就算我即刻回到米花町,她也是那種會直接殺到我家揍我一頓的女人,於是我打上回覆:「可以。我現在在家。」

 

  幾乎是傳送完成的瞬間,家裡的電鈴便叮咚作響。

 

  拉開門一瞧,果然是尚未換下黑色洋裝的千速。

 

  「妳今天很忙吧?我明天放假,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也可以。」

 

  「不。」千速說,「今天在會場看見你,我就覺得有些話必須今天對你說。」

 

  我和千速四目相對,分明只至我肩膀高度的女性,氣勢卻遠比我驚人。

 

  我側身讓開門,「進來吧。」

 

  ──若是萩也有千速這般魄力就好了。

 

  那麼我便不至於為那些未寄出的簡訊煩惱至此。

 

  我端來兩杯水,於千速的對邊落座。日程繁忙,且向來直截了當的她先向我道謝,便開門見山地進入正題。她從口袋摸出一個信封袋,打開將內容物往桌面一放,裡頭是幾張照片,涵蓋小學至警校卒業式當天的我和萩原的合照。

 

  「這我也有一份。」萩原每回都會要求在櫻花樹下合照一張,說是想留給未來的自己,作為曾經也是青春無敵的見證,然後順帶洗一份給我保存留念,「你們留著吧。」

 

  我凝望照片上每個時期的萩原研二,無論他是長高了,變帥了,抑或是成熟了,唯獨他的笑容自始至終都同樣美好。

 

  「上個星期他的房間忽然傳出聲響,打開門才發現是相框自書桌上砸了下來。」千速搖搖頭,「就算放回去了,隔天也還會再發生……我想,研二是希望把這些交給你吧。」

 

  ──真是會給人添麻煩的傢伙。

 

  我接過那些照片,和照片上小學時期的萩原面面相覷。赫然摸索到背面凹凸不平的觸感,翻過來一瞧,有一行褪色的鉛筆字:ありがとう、陣平ちゃん。

 

  剎那間,手不聽使喚地將所有的照片翻面,每一張背後都寫著同樣一句話,字跡亦隨同照片的主人公,自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逐漸演變為龍飛鳳舞的鋼筆字。

 

  「──謝謝你,松田。」

 

  「什──」

 

  這位強悍無比的女性頭一次向我低下頭。她不似平常稱呼名字,而是呼喚我的姓氏,霎時令我回想起認真時的萩原研二。

 

  「研二或許不只是想把照片交給你,也是在提醒我必須向你道謝吧。」千速莞爾,「謝謝你願意愛著研二,真的很謝謝你,松田。」

 

  「……」

 

  我趕緊低下頭,以垂落的髮絲遮掩我的狼狽。

 

  那傢伙,總是做些多餘的事。

 

  我並不奢望有誰能理解我的執著。不理解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原本就沒有必須理解別人的義務。

 

  他亦無非要我為他做什麼,全是我一廂情願地將他的話語作為支撐的動力。

 

  「在哭嗎? 陣平。」千速失笑,並橫過桌面將我的頭髮揉得一塌糊塗,「不愧是研二大力推薦,手感確實不錯。」

 

  「……這種時候應該保持沉默給別人一點時間收拾心情吧!和你弟弟比起來差遠了!」

 

  「那又不是我的專長,有什麼話想說就去對研二說吧。」千速說,「真佩服那小子,總有說不完的話,老是給我發一大堆簡訊。」

 

  「我說的再多,他也聽不見了。」

 

  「我始終相信他能感受到我們的思念。」不似過往火爆直率的性格,自幼陪同在側,比我長兩歲的女性難得展現成熟的一面。她又一次揉揉我的頭頂,「心情好點了嗎?我今天見到你,就像見到一根繃緊的弓弦。可是再好的材質繃得這麼緊都會斷裂的,陣平。」

 

  「──嗯。」

 

  我知道,這才是她認為今天一定要見我的原因。

 

  「黑色西裝真的不適合我嗎?」

 

  「你自己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吧。研二的髮型也是,不也是我唸了他多少年都不肯剪。」千速說,「你也知道我不擅長評價,但若是研二的話可能會說:『氣勢都不一樣了,很有大人風範呢。』」

 

  「……謝謝。」

 

  「喔,看來當年那個衝動的笨蛋也稍微成長了嘛。」

 

  「唯獨不想被妳說『衝動』。」

 

  「哈哈!」千速推開椅子,「好了,我該回去了。」

 

  「『我有話想和你說。』」

 

  「嗯?」

 

  「萩的手機裡有一堆沒能寄出的簡訊,全都寫著這句話──妳知道他想說什麼嗎?」

 

  千速的動作一瞬停滯,而我幾乎是懇求地看著她。

 

  「……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我的確知道。」掏出手機,劈哩啪啦地按了一通鍵盤,我的手機隨即響起收獲簡訊的音效,「原本應該由他自己開口的,但現在也不可能了。」

 

  點開一瞧,寄信者雖然是萩原千速,卻是一封轉傳簡訊,原寄信者是萩原研二,日期正是11月7日的早晨接獲來自爆破犯的勒索電話之前:我還是決定和松田告白了。

 

  「『我喜歡你。』」

 

  和萩原研二樣貌幾乎重合的女性最後如此回答我。



 

  千速走後,我脫下衣物踏入浴室。

 

  熱水自花灑傾洩而下,室內登時水霧籠罩。

 

  我喜歡你。

 

  何等沉重的感情。

 

  儘管次數不多,臂膀亦曾短暫被另一個人攬住。起初當然是不反感才會選擇交往,但人不可能永遠活在妄想之中,現實層面的考量導致彼此皆認為無法繼續往下走,於是又回到獨自一人的生活。

 

  萩原亦然。他的感情生活比我更豐富一些,卻也時常奔至我的住處朝我哭訴:「小陣平,我又分手了──」當時只覺得是稍顯輕浮的作風所致,現在想想,人心狹小,於裡頭已經有一個人居留的狀況下,要再塞入另外一個人純粹是空中樓閣。

 

  告白的確是需要勇氣的事,對同性且是親友的我抱持不同的情愫,對習慣踩煞車的萩原而言確實是難以啟齒,無怪乎千速於11月7日早晨為他加油打氣。那不單單只是打破原本穩固的狀態,更是要邀請另一個人參與自己的人生,而不知未來究竟是童話故事般的美好,抑或是一場悲劇。

 

  所以我原諒他了。

 

  但是──

 

  「──如果再早一些知情就好了。」

 

  如果能再早一些知情,恐怕他也無須在每個日夜思索如何是好,按壓那些簡訊,復將它們封存草稿箱。

 

  如果能再早一些知情,也許有機會牽住他的手,毫無顧忌地與他相擁、親吻,隨後一起於床笫間翻湧。

 

  如果能再早一些知情,我也不至於體認到現在這般彷彿心臟被挖掘而出的感受,痛不欲生,悵然若失。

 

  「笨蛋。所以才說了,別老是踩煞車,偶爾也要踩踩油門吧?」

 

  水珠啪搭墜落,匯流進排水孔。

 

  於他死去的第四十九日,我倚靠牆壁滑坐在地,即將二十三歲的男人還泣不成聲。

 

  我失去了我的親友。

 

  我失去了我的愛情。

 

  我失去了萩原研二。



 

  當晚,我久違地做了場好夢。

 

  清醒後我便將夢的細節忘得一乾二淨。唯獨記得萩原的音容笑貌,他和我並肩盤坐,攬住我的肩,呼喚我的名字。

 

  然後對我說:「謝謝你,小陣平。」

 

  猛然睜開眼,我難得地留戀床榻。

 

  我伸手取得手機,於他死後頭一回向那個嫻熟於心的號碼傳送簡訊。

 

  「謝謝你,萩。」



 

  他死去的四年間,我仍持續遞送轉系申請。

 

  尤其三年前的某次居酒屋晚餐聽伊達說起11月7日送至警視廳的數字傳真後,我的遞送頻率更甚。

 

  葬送於碎紙機的前車之鑑數不勝數,而愈挫愈勇的拍桌行為成為警視廳的常態話題,意外地將原先充斥不解的流言扭轉為供眾人娛樂的談資:今天松田的轉系成功了嗎?

 

  人是奇妙的動物。只是短時間內的堅持可能招致不解和反感,長時間的不懈反倒變成打從心底的佩服。曾經在萩原的置物櫃收穫的一沓鼓舞小卡,現在偶爾也會出現在我的置物櫃內,附贈一瓶能量飲料、一條巧克力或是一盒萬寶路。

 

  本日,和長官的交鋒再度以失敗收場。離開辦公室後我轉向街角最新開幕的丼飯店,點上一碗牛丼後,無視白煙冉冉的烏龍茶,開始給萩原傳送簡訊。

 

  「前輩大力推薦,說這家的牛丼很好吃。」

 

  「今天又被拒絕了,但是老頭的態度似乎有所鬆動。」

 

  「馬上又是11月7日了。」

 

  「我還沒實踐那天的約定。」

 

  最近,我時常想起他。

 

  有人說記憶會隨時間朦朧,時間會治癒一切傷痛,可我今天只是普通地吃一碗牛丼配一杯烏龍茶,我也忍不住想起他曾發表吃牛丼非要鋪滿蔥和啤酒才是絕配的言論。

 

  也許是時間快到了,11月7日、寫有數字的傳真和倒數計時,直覺告訴我那個爆破狂即將再次現身,而每一樣、每一樣都與他息息相關。

 

  我的直覺一向準確,十月底時他總算肯為轉系申請書蓋上同意章。儘管並非我原先目標的特殊犯系,但同課的部門,要想找理由參與進去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這是他的妥協,也是我的妥協,我們終於在漫長的攻防戰中握手言和。

 

  「喲、松田。」

 

  抵達新部門的第一天,伊達正等於門口。

 

  他說:「恭喜獲勝,看來是一場精采的比賽。」

 

  「不,如果老頭非要繼續糾纏,我還是走不了吧。」

 

  「他只是知道你才不是會乖乖聽話的人。」

 

  「……那可真是抱歉。接下來還要麻煩你了。」我說,「比賽還沒結束呢。今年,他一定會出現。」

 

  「客套話就免談了。」伊達說,「雖然我不介意,但可惜的是警部似乎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

 

  十分鐘後,我總算理解伊達的意思。被分配到擔當引導者的女人和千速同等的「英姿颯爽」,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但倘若萩原還在世,光憑那一輛馬自達RX-7 FD3S便足以叫他們成為好友。

 

  惟某次偶然於停車場時,瞧見先行一步的她於獨處之際,望著滿是鏽痕的手銬,神情落寞。我立刻就曉得:我們是同類,同是追緝真兇的獵犬,心中都住著永遠忘不了的人。不過我們也不同,一個正努力記得,一個正試圖忘卻。

 

  倘若換個處境,也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乃因恰如萩原所言,能以率直的態度面對世界的人少之又少,每一位都彌足珍貴。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所以在那之前還不行,只能作為「前輩」,自大地提點指引。

 

  來到強行犯系的一個星期後,迎來他離開的第四個11月7日。

 

  早晨離家時,我於屋簷看見了垂絲而下的蜘蛛(註),背景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是個好天氣。

 

  而我在這樣的好天氣,揹著常伴多年的工具箱,獨自登上杯戶商場摩天輪的第72號車廂拆除炸彈,又莫名其妙背負起1200萬條人命等待死亡。

 

  於是我用一聽即知的謊言切斷和佐藤的通話。

 

  作為曾體驗於電話中聆聽生死交替瞬間的過來人,於有機會選擇的情況下,我當然不能讓她與我有同樣撕心裂肺的經歷。

 

  雖然是明明比我年輕卻試圖以前輩自居的一點也不可愛的女人,但我其實挺中意她。看在那輛曾和我們並肩作戰的馬自達,看在這一個星期她盡責照顧的份上,就稍微體貼她一下。

 

  她未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警察官吧。若有機會和零他們攜手合作,應當會是同動作電影般精采刺激的故事──真想親眼看見啊。

 

  時隔四年,昨天我見到零和景了。他們消失的當年我們便有所猜測,這次更證實了猜想,確實是在從事危險的工作,和三年前相比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不過做起畢業當日萩原曾提起的未來合夥打擊犯罪,卻又覺得大家仍一如既往,彷彿回到警校時期的美好時光。

 

  要活著回來啊。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誰曾想當年最嗤之以鼻的「英雄」,而今竟輪到我了。因公殉職,孓然一身,我的撫恤金末路將和萩原相同,會交由父母算作沒機會奉養的補償。而我沒機會和曾照顧我的人們親口道謝,只能編輯幾封簡訊群體發送,並獻上最為衷心的致歉和祝福。

 

  我要先行一步了。

 

  最後,我無視禁菸標誌,點燃人生最後一根菸,令伴隨我渡過日日夜夜的萬寶路直至生命終結的剎那依然緊隨在側。然後凝望炸彈面板的倒數計時,靜靜等待倒數三秒。

 

  明明是無須三分鐘便能解體的炸彈,卻只能乾看人生邁向終點,著實是造化弄人。

 

  當年看見倒數計時重啟的萩原也是這種心情嗎?

 

  四分五裂一定很痛吧?

 

  幸虧當時他不必與我同樣,聽著不悅耳的滴滴答答倒數聲,只一瞬間便迎來終焉。

 

  萩原研二。

 

  萩原。

 

  研二。

 

  萩。

 

  我默唸他的名字,如過去四年般持續送出得不到回應的簡訊。

 

  「千速說的我已經忘了。」

 

  「所以再見面的時候,希望你願意親口告訴我。」

 

  「如果你仍不肯鬆開煞車,沒關係,那就由我來踩下油門。」

 

  「我就要去見你了。」

 

  「我想見你。」

 

  「你會來見我嗎?」

 

  三秒前。

 

  破解暗號,飛快編寫簡訊,按下發送,螢幕跳出傳送成功提示的同時,我迎來屬於我的結局。



 

  於火光吞沒前,我貌似聞見了──

 

  柑橘、尤加利和萬寶路。




(註)早上看見垂著絲下墜的蜘蛛(朝の下がりぐも):日本是吉兆,象徵「客人或者想見的人會來」。



 

────────



 

從2月開始斷斷續續地寫,預設目標是希望自己能看到哭,結果因為短時間內看太多次有點麻木,完全感覺不出成不成功。原本最後還想寫一段相會之後,但覺得終止在這裡挺不錯便作罷。

 

總之,感謝閱讀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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