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情人節快樂。

事實證明我就是學不會寫小年輕談戀愛。

  

  

  


  

  

Case by 萩原研二

  

  

  最近,松田熱衷於研究食譜。

 

  放學後,松田時常到我家一起解決作業。今天是他的拿手科目,因此我還有三分之一未完成時,他已經結束作業,轉而從書包中拿出一本食譜翻開有書籤的那一頁查閱。

 

  我並非認為松田對料理感興趣多麽奇怪。人生苦短,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犯罪行為,舉凡安全合理的興致若有機會請務必多加嘗試。只不過時間是三月初,食譜頁面常駐巧克力區,各項資訊相聯合,得出的結論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問:「打算做白色情人節的回禮嗎?」

 

  「嗯。」松田在筆記本寫寫畫畫──我看到一連串的材料名和數字百分比──隨即闔上食譜,又換了一本,「人情世故還是得照看一番。」

 

  自松田口中聽見「人情世故」這四個字遠比「松田打算做巧克力」更嚇人。我不想懷疑松田,但向來以我行我素遊走俗世的人何以會主動提起人情世故?怎麼想都感覺很可疑。

 

  我記得松田今年的二月十四日和過去幾年沒什麼不同。雖然松田無庸置疑是個池面,光是外表就很令人春心萌動,但與之相對的是外在表現,過強的氣勢總讓人望而生畏。

 

  不過情人節是例外。那天校園會四處充斥粉色氛圍,明目張膽地歌頌愛情,尋常總說以課業為重的師長們那天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平時不敢表露心意的人們紛紛在這天鼓起勇氣訴說,以致於他的抽屜裡堆滿了各方贈送的巧克力。然後按照慣例,他會先分類本命巧克力和義理巧克力,隨後便是花一整天的時間走訪各間教室將本命巧克力歸還。唯有義理巧克力會好好收下,並在相隔一個月的十三日和我一同上街採買隔天回禮用的巧克力。

 

  今年應該也是如此才對。

 

  市售和手工的份量天差地遠。而一個從不會如此看重節日意義的人,突然開始重視了,大概就是那種可能吧。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的,好似要躍出胸膛,既好奇又恐懼於知曉答案。但如何反覆咀嚼二月十四日的松田,我仍想不通自己遺漏何種線索,索性問他:「要回禮本命巧克力嗎?」

 

  「不是。」松田否認得果斷,我的心跳總算回復正常,但下一秒他又讓它再度失控,「只是有想送巧克力的人。」

 

  ──我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呢?

 

  通常情況下,於情人節收到本命巧克力,若對該對象有同樣心意便會在白色情人節回禮,這種極度符合日本人性情的含蓄送禮模式,造就巨大商機和粉紅泡泡。不過不久前我們才討論過「二月十四日沒收到本命巧克力,為何不在白色情人節主動贈送呢?」這種議題,而我和松田都不是拘泥形式或秩序的人,一致認定:當然可以。

 

  因此,我應該可以將這句話理解為:松田有心儀的對象了。

 

  戀愛是七十九億分之一的機率中發生的奇跡,作為松田的親友,我應當為他高興。

 

  然而此時此刻,我第一次認識到保持笑容難如登天。

 

  他想送給誰?我的腦袋不停迴盪這個問題。同班同學皆是可疑人選,曾經向松田表白的人自然不能錯放,總之先列一長串懷疑清單,之後必須好好檢視一番──

 

  「萩?」溫熱的手掌撥開碎髮貼合額頭,近在咫尺的松田的面上寫滿擔憂。清澈的藍眸倒映著我堪稱扭曲的面部表情,書滿不敢宣之於口的情愫,「沒有發燒,不過臉色很難看,哪裡不舒服嗎?我帶你去醫院。」

 

  眼看松田當真準備拎包走人,我當即把懷疑清單拋到腦後,趕緊握住他的手腕,「沒有。只是有點心事,抱歉讓你擔心了。」

 

  聽我這麼說,松田乾脆地收手,坐回原位,只道:「需要幫忙就找我。」

 

  「嗯,謝啦,小陣平。」

 

  「道謝是多餘的。」

 

  因為我們是親友。

 

  松田話音未盡,但我明白他想說什麼。他用那雙一望見底的藍眸凝望著我,我便失去說話的能力。

 

  我有個秘密,一個不敢告訴松田的秘密。

 

  我喜歡松田。

 

  萩原研二,喜歡松田陣平。

 

  我無法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興許是一見鍾情?多數人都是外貌協會,而我不得不承認美好的外表的確是吸引人了解內在的第一步,至少小學初次見到松田時,那頭翹得十足個性的自然捲和大大的眼睛便深深吸引著我。

 

  想和某個人做朋友。我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而我發現這般不同朋友的情意源於中學時期一位隔壁班的男同學的邀請,那是我初次接獲來自同性的告白。我有和女性交往的經驗,儘管時間都不長,無一例外皆以「不夠重視」要求分手。我儘管知道這不是誰的錯,仍不免鬱悶。思春期的少年少女有誰不嚮往愛情?但既然為時不巧,保持單身是更輕鬆的選擇。

 

  我是聽說過男性也會對另一位男性產生戀愛心情,但實際上告白也不會因為性別改變性質。至少無論是他抑或是她,請求交往時的羞赧大同小異。

 

  只不過此情此景,我無可避免地聯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對象是男性的話?隨即一張熟悉的面孔和名字浮現於腦海,屬於我最好的朋友,我親愛的幼馴染。

 

  ──如果對象是松田的話。

 

  一股無來由的悸動在心頭悄然發酵,膨脹至瀕臨爆破。我不能自已地想像著和松田十指相纏,想像將他緊擁入懷,想像唇齒相依,更甚於想像我們坦承相見。

 

  腦袋登時變得暈暈糊糊,臉紅得發燙。

 

  我本就不是保守的人,對喜歡的對象是同性抑或是異性毫無意見,奇跡能發生理當欣然接受。我也知道只要一句話,一句「我喜歡你」就能更近一步,但有些事顯然不如想像中簡單。

 

  假如,假如我喜歡的人不是松田的話,我恐怕不至於如此束手束腳。由我自己這麼說少不了被評價為自戀,但如何討人喜歡之於我,確實是易如反掌。

 

  但我喜歡的人恰巧是松田。是家人以外,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親友關係是緊緊維繫我們的鎖鏈,若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永遠不離不棄,我相信那個人肯定是松田陣平。同時,親友關係亦是枷鎖,叫我寸步難行。

 

  倘若脫離這項親友關係,我和松田會變成什麼樣呢?「謝謝,不過,對不起。」僅僅是這樣的回答大概就是最完美的結果了。光是想像可能會就此漸行漸遠,我便徹底失去開口的勇氣。

 

  我喜歡他。喜歡也不必非要得到回應,只要能喜歡他,能繼續佔據他心中重要的位置就足夠了。

 

  ……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但松田親口證實有想要送巧克力的對象的剎那,我的心臟好似揪成一團,胸口陣陣發疼,似乎眨眼間所有的氧氣都離我而去。

 

  不,他可能想送的是義理巧克力,選擇手作僅因高中快畢業了,想更鄭重地表達感激。

 

  我試圖安慰自己,但心跳逐漸失去控制。

 

  只要問一句就好。春夏交際,尚屬需要加件外套的天氣,手心卻冷汗直冒。加油,加油啊,研二。

 

  「萩?」

 

  松田的呼喚如細針戳破滿脹的氣球,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全然外洩。

 

  「嗯,加油喔。」

 

  最後,窩囊如我只敢以友情包裝愛情,再度藏進無人知曉的一隅。



 

  那之後的某天放學,松田邀請我上街採買材料。

 

  松田鮮少下廚,至多是家政課上的簡單作業,儘管心靈手巧的他碰見任何需要勞作的東西皆是游刃有餘,家政課縫紉作業的針法變化自在,烘烤的小餅乾亦得到一致好評。但從未製作過巧克力,保險起見還是得試作一番。

 

  身為松田的親友,試吃這項任務毫無意外地落到我身上。

 

  在「身體健康」和「難得慶祝」中掙扎許久後,松田仍認為前者比較重要,於是乎選定苦味巧克力占比較高的配方。我拉了張椅子坐在廚房,觀看松田隔水加熱,小心地攪動巧克力。

 

  哎,看自己喜歡的人為別人做巧克力的感覺真是糟糕透頂,胸口膨脹的嫉妒心叫我恨不得奔上前掀翻那口鍋。然而僅僅是親友身分的我,擅自插足松田的感情生活只會招致嫌惡……唯有這點,我絕對不願意。

 

  他端著加熱完畢的巧克力,分裝數碗以調製比例。行至半途,松田驀地想起什麼,從堆滿器皿和食材的桌面翻出一張紙遞給我,上面書滿了名字,第一個人赫然是「萩原千速」。姊姊往年也是不做巧克力的那一派,但今年因為她的朋友小忍想給心上人送巧克力,索性一起做了,而我和松田從姊姊和她的朋友手中各收到一盒。

 

  我晃晃那張紙,「回禮名單?」

 

  「嗯。用你拿手的招數,幫我猜猜看會喜歡甜的還是苦的吧。」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門奧妙的學問。

 

  松田總稱讚我在這方面出類拔萃,有一張能讓人提不起防備的臉,洞察力優秀到只一個照面就能探清別人的弱點,隨即用良好的社交能力接連出擊,「是意外狡猾的傢伙。」他這麼說。

 

  真是,物盡其用的傢伙。

 

  前言更正,看喜歡的人幫別人做巧克力的感覺,遠遠比不上喜歡的人讓我幫忙想口味糟糕。那張薄如蟬翼的紙躺在我手上,愛情的重量卻沉甸甸地叫我難以承受。我拿著紙大約瀏覽一遍,分明還沒開始試吃,苦澀卻蔓延至全身上下。

 

  我有無數種方法製造意外銷毀這張紙,但這麼做無法阻止松田送巧克力給他想送的那個人──那麼有何意義呢?

 

  我撿了隻筆,開始用各項情報幫松田推斷口味。首先,姊姊對甜食的愛好程度沒那麼高,偏好無糖的綠茶,但也不愛苦味。若非要抉擇甜和苦,她肯定會選擇前者。至於她的朋友熱衷於享受各式甜點,口味的接受度相當廣闊……

 

  我邊提筆振書,伴隨鍋碗瓢盆的撞擊聲,一個個名字躍入眼簾,思緒漸漸偏移。

 

  肇因於松田本人對社交興致缺缺,他和我相處的時間佔據多數,社交圈不大,還和我大致重疊。那些名字除去姊姊和小忍,大多是同班同學和社團人士。

 

  至於幾個陌生的名字……據我猜測,道謝的可能性較高。松田雖然看著不好親近,實際上未來以警察官為目標的人皆具有幫助他人的熱忱,而有時對自己而言僅僅是舉手之勞的行為,殊不知對他人而言是何等的救贖。

 

  好比這位高島同學。一月底的時候和我約好要一起去新開的咖啡廳的松田反常地傳簡訊告知將會遲到,近三十分鐘後才滿頭大汗地趕來。後來他和我解釋是半路遇見手捧音樂盒縮在路邊,焦急地咬嘴唇的女性。他走上前一問,對方喊他「松田同學」時才曉得原來是隔壁班的女同學。原來是她要送男朋友的和好禮物不小心被撞壞了,外觀依舊完好,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最後是松田蹲在路邊花了點時間檢修。

 

  據說後來順利和好了,還和男朋友一起來向松田致謝。

 

  於是我默默地排除高島同學。即便再怎麼喜歡,松田並不是會奪人所好的那種人。

 

  那麼同班同學呢?今年似乎未有男同學給他送巧克力,但女同學有好幾位,其中就有松田喜歡的類型,還不只一位。該死,到底是誰呢──

 

  「你再戳下去,紙就要破了。」

 

  松田不知何時已結束作業,檯面的托盤上擺滿凝固中的巧克力,器材都刷洗完畢倒扣於洗手台,剩餘的材料也收拾完成。他原本在長桌的另一端沉默觀察,眼見名單即將葬送我手,趕忙救下那張已被戳了數個洞的紙張。松田把紙攤平,左看右看,神情愈發困惑,「不就是一張普通的紙,哪裡惹你不高興了?」

 

  我怎麼可能告訴他不高興的原因是源於可笑醜惡的嫉妒心。話雖如此,隨意用一個藉口打發也會立刻被他識破,反倒更進退兩難。這種時候能採取的方法果然還是──「要試吃了嗎?」

 

  準確向他傳達拒絕回答的信號,強壓下轉移視線的衝動,堂堂正正地直視那雙凌厲的眸。套路能成為套路,就是因為它戰無不勝,數秒後松田果然率先扭頭,不再追究,「還要再等等。」

 

  我感覺松田看向巧克力的目光有些微妙,總是把油門踩到底的人出現這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矛盾──大概是我多心了,可能是初次作業怕不好吃而已,我安慰他:「情人節巧克力好不好吃不是重點,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或者送給我吧!千萬別讓不解風情的人糟蹋你的心意!口味怎樣都好!哪怕你在裡頭擠了一整條芥末或加整盒納豆,我亦甘之如飴!

 

  「心意和巧克力不一樣。心意送了不一定會被接受,巧克力到時候見情勢不妙還可以臨時轉作義理回贈。」松田說,「所以還是好吃一點比較保險,至少吃的時候還能勉強博君一笑。」

 

  難得由他主動的玩笑話,無論是當事人還是聽眾都笑不出來。我既心疼他的恐懼,又對那位不知名的即將得到松田的巧克力的人心生不滿。

 

  憑什麼?我恨不得捧在掌心上的人,憑什麼要為這種事忐忑不安?

 

  我知道這是毫無道理可言的遷怒,每個人都有決定接受與否的權利。我嘗試挽救低迷的氣氛,但滿溢而出的怨念一瞬奪取控制權,張口卻是銳利的質問:「你真的打算送本命嗎?」

 

  糟糕!

 

  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就知道我搞砸了。我在幹什麼啊?將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別人身上,實在太差勁了!而尊重每個人的秘密是社交的基本素養,擅自探聽別人的隱私又罪加一等。僅僅是單純的親友關係,他根本不需要回答這種冒犯的問題。

 

  「是啊。」然而我最佩服松田的就是他永遠選擇正面出擊,罔論事態順利與否,彷彿煞車已被永久自駕駛座卸除,「想著高中要畢業了,大學可能會遇見更好的,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奇跡發生了,承擔仍要付出代價。未知是恐懼的源頭,而人與人之間相隔兩副皮囊,探知難度大大增加。饒是松田,面對捉摸不定的愛情也感覺不自信。

 

  「會的。」我說,「只要好好說出口,一定能成功的。」

 

  因為你是那麼棒的人啊。

 

  此刻,我拋下愚昧的嫉妒,認真向上蒼祈禱。

 

  奇跡不眷顧我無妨。

 

  但請眷顧松田陣平吧。

  

 

  

  我不記得當天入口的巧克力是什麼滋味,酸甜苦辣匯集入口,唯有痛苦是真實的。

 

  強撐著告別松田,回到家後直奔房間,飛撲到床上緊抱枕頭。

 

  「研二,我房間的水龍頭好像有點問題,你的工具箱借我一下──」大學校慶而獲得一星期休假難得回家的千速,透過未完全關閉的門縫看清我的狀態,停頓片刻,還是推開門,「我進來了。」

 

  「在書桌旁邊,妳自己拿吧。」我頭也不回地指點方向,「需要我幫忙嗎?」

 

  「我自己先看看吧,搞不定再找你。」千速看都沒看書桌一眼,在床沿落坐,「話說你不是去陣平家嗎?怎麼啦?你們兩個吵架了?」

 

  「我們好得很。」

 

  不好的只有我的少年情懷而已。那不是松田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只是時機不湊巧,上天不眷顧。說到底,要是每一段感情都能有Happy Ending,童話故事也不至於叫人如此嚮往。

 

  「也是,你們倆從小吵架次數還少嗎?不至於這麼消沉。」千速說話向來直接,也就是這般豪爽的性格才會叫松田初次見面便目眩神迷。她順著我的頭髮,難得沒有對我的髮型表達意見,只問:「那就是失戀了?」

 

  這種時候沉默以對才是最好的回答,千速不會咄咄逼人,而我只需要收拾好心情就什麼也不會改變。但胸口好痛,真的好痛,彷彿有一整個工程隊的人在心口四處敲敲打打,重點關注承重柱,誓要瓦解防備,疼得我以為會就此死去。因此儘管一把年紀還向姊姊撒嬌很丟人,我還是偏頭去看她,下半臉還埋在枕頭中,聲音格外沉悶,「……為什麼妳在這種事上反而這麼敏銳?」

 

  明明是連別人喜歡她,若不直接開口都會被當作是友情展現的人。

 

  「因為你現在這個樣子與小忍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且你是我的弟弟,我還不了解你嗎?」千速說,「再說不是有句話是這麼講的?世界上只有三種東西隱藏不了:咳嗽、貧窮跟愛情。」

 

  這話出自直來直往的千速口中,成功逗笑了我,「跟妳的畫風好不合呢。」

 

  「是啊,這話應該由你說才對。」千速乾脆地承認了,「是陣平吧?」

 

  到底是從我出生時看著長大的人,認識松田後,我也是第一個向她介紹。而事到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嗯。」

 

  我把事件經過簡略告知千速,她聽完後點點頭,直言:「我知道了。」

 

  「你不阻止我嗎?」

 

  「連你自己都阻止不了你自己了。」千速揉揉我的腦袋,「不過是喜歡的是男人而已,放心吧,我們家很開放的。」

 

  我交過女朋友,就算交往時間都不長,但非要說的話,除他之外我還是更青睞女性。不過我沒反駁她,來自至親無條件的支持讓我好多了。

 

  「那你不打算告白嗎?」

 

  「當然不。我也不是因為喜歡上男人自暴自棄,只不過小陣平喜歡的是女性,尤其是姊姊你這種類型的人,擅自跟他告白只會給他增添無謂的負擔吧?」我說,「所以這樣就好,只要給我時間整理心情……我會振作起來,我保證。」

 

  儘管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振作,遲早也能一笑置之。

  

  「研二,你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保守的人了?」千速輕輕地笑了,「老爸跟老媽可能不知情,但你偷開老爸的車去跑山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明明還是未成年。」

 

  「跑山和戀愛不能混為一談吧!」何況千速也偷騎老媽的摩托車,就這件事,我們半斤八兩,「與保守無關。只是覺得我們當了這麼久的朋友,簡單一句話就能轉成戀人──世界上哪有那麼順利的事?」

 

  就算真的有,也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要是戀愛也能如開車一般簡單就好了。操作方式以前在家裡的修車廠就滾瓜爛熟了,待身高足以操縱方向盤的同時穩定操縱其他設備時,我第一次坐進駕駛座就能飆車飄移樣樣來。

 

  「但事情都還沒開始就放棄了,你怎麼知道結果如何?」

 

  「我就是知道。」太過順利可能招致危難,人生不可能事事順遂,這就是來自親身經歷的告誡。

 

  「也罷,你要就這麼放棄,我也絕對支持你。」千速說,「不過你要問問自己的心,你真的願意什麼都不幹就放棄嗎?」

 

  我當然不願意,但我也無能為力,「我總不能失去愛情,還失去友情吧。」

 

  「區區一個告白而已,陣平的氣量沒那麼狹小。你還記得以前國中的時候那個和他交往,後來因為轉校受不了遠距離而決定分手的女同學嗎?」我點點頭,於是千速續道:「他們到現在還會互相寄賀年卡。」

 

  「……」

 

  「陣平以前還和我告白過,現在我們不還是好朋友?」

 

  「……」

 

  「只是告白而已,人生不會就此結束。」千速說,「你還這麼年輕呢,就這麼畏手畏腳怎麼行?」

 

  「……」

 

  「總之陣平都要送巧克力了,我們當然不能輸給他吧?之前小忍來家裡做巧克力的材料還有剩……要不要我教你?」

 

  我還記得一個月前廚房的慘劇,尤其是千速和她的朋友雞飛狗跳的模樣,最後一同接受老媽的魔鬼訓練,萬幸成果喜人,也算不枉前面那些巧克力的冤魂。

 

  明明自己既不擅長廚藝,也不擅長戀愛呢,即便如此也不服輸,真不愧是千速──

 

  「嗯……那就麻煩妳啦。不過我不想接受老媽的訓練,絕對要成功啊!」

 

  ──但是看她事不關己還這麼鬥志高昂的模樣,不知何時起,一股無謂的期待油然而生。

 

  「這才像我弟弟嘛。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或許,奇跡亦願意在眷顧松田的同時,再額外眷顧我也說不定?

  

  

  

  我短時間內不想再吃任何巧克力相關食品了。

 

  一言既出,答應松田在先──其實就算他突然把東西全塞我嘴裡我也不可能拒絕他──我全數包辦他那邊的巧克力。即便都是小小的試作品,但為調整口味,數量一多也難免叫人吃不消。

 

  而我答應千速在後。秘密的巧克力贈送計畫,當然不能效仿松田讓他來幫忙,只好自己試吃。即便千速幫我承包了一半,高頻率之下仍令我對巧克力產生一定程度的心理陰影。

 

  我現在無比佩服女孩子們每年於情人節那種哪怕要犧牲體重和味覺也義不容辭的熱情,暗自發誓明年絕對會滿懷感激的心品味每一盒巧克力。

 

  白色情人節當天,粉紅色泡泡再度光顧校園。時隔一個月的回禮不僅沒有降低人的熱情,反而因為漫長──尚不能說出口的愛意使心靈感受度秒如年──等待發酵出更醇厚的風味。

 

  千速待會要直接回校,臨行前順便送我上學。催動油門離開前,她還掀開安全帽蓋,對我眨眨眼,「之後要請我吃東西。」

 

  「是、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要不是叫我陪妳去吃巧克力都好。」

 

  我告別千速,抱著一大袋巧克力前往教室,抵達教室前的路上已全數送出,只剩下準備實踐告白計畫的關鍵「角色」靜靜地躺在我的包中。

 

  松田正趴在桌上補眠。行動派的人每年皆是相同流程,白色情人節會提早出門,避開尖峰時段,把回禮無聲無息地放置於抽屜,以減少不必要的起鬨和圍觀。至於校外人士,好比千速,一大清早便在信箱中發現紙盒。

 

  「我不在乎流言,但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我不希望我的回禮反而成為他人的負擔。」松田是這麼想的,又有誰能不為他的這份體貼神魂顛倒呢?

 

  但是唯一不同包裝的本命巧克力仍在松田的包內,透過未完全拉緊的細縫,表現出驚人的存在感。

 

  我的座位就在他左側,於是拉開座椅無可避免地驚擾松田。他自交疊的手臂中稍微抬頭,瞇起雙眼一瞬清醒,確認來者何人後再度迷濛,「是萩啊……」得到答案的他又重新趴好,方甦醒時的嗓音略微沙啞,「早。」

 

  睡眼惺忪的模樣簡直可愛過頭了。一大清早看到這種畫面,差點叫我忘了此刻身處人來人往的教室,直接掏出巧克力向他告白。池面很危險,沒有自知之明的池面危險度更是翻倍成長──還是留給自己欣賞就好。我脫下外套,往他頭上一罩,「早上好,小陣平。」

 

  松田的手一伸一攬,將袖管擁入懷中,左側頰蹭蹭布料,臉被擠得有些變形卻絲毫不影響好看程度,他雙眼緊閉,嘟嚷道:「我比較喜歡之前的味道。」

 

  味道?我聞聞身上的氣味,僅嗅得衣物柔軟精的花香。雖然是開了瓶新的,但還是同牌同款──雖說松田五感靈敏,鼻子應該也不至於靈到能聞出每一梯次配方的毫釐之差吧?

 

  「還要睡嗎?」

 

  「再十分鐘……」

 

  松田說十分鐘,便準確在十分鐘後重新坐正,邊打呵欠邊將外套歸還,「謝啦。」

 

  我用力一甩,隨後披掛於椅背,滿心滿眼都是那盒不知何時將被送出的巧克力。該如何詢問才不會令松田起疑呢?尋常時候我不會拿這類社交手段應對他,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若稍有不慎剪錯引線就出局了。

 

  思索半晌,還是決定採用最普通的談話,「巧克力都送完了?」

 

  「昨天太晚睡,早上睡過頭了,來不及送完。」松田揉揉眼眶,「只能找時間再去了。」

 

  他又一次打呵欠,生理性淚水為那雙澄澈的藍眼一層霧氣,下眼瞼的黑眼圈十分引人注目──看來似乎不是昨晚太晚睡就能造成的程度。

 

  可怕。可怕。愛情還真可怕。連一向倒頭就睡,睡眠品質優良到幾乎都是一覺至天明的松田都為此輾轉難眠。

 

  「去保健室睡一堂課?我待會轉告老師。」

 

  「不,沒關係。」松田揉按著太陽穴,「今天過後應該就沒問題了。」

 

  「真的不行隨時和我說。」

 

  「是、是,萩原老媽。」松田狐疑地看向我,「你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有。」那一眼太過精明,嚇得我心口一顫,盡可能穩定聲線,「下課時間還是太趕了。今天只上半天課,下午要準備考場事宜,吃完午餐我陪你去,速戰速決,早點回去休息吧。」

  

  也好早點讓我面對現實。

 

  我不清楚他打算什麼時候出手,只能用這種土到極致的老方法緊跟在側。連松田拒絕我跟隨的情況都模擬無數遍了,還擬定數種談話方案,想著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不懈。

 

  豈料松田只是收回視線,不發一語地點點頭。

 

  嗯?

 

  竟然答應了?

 

  不、不,等等,這怎麼想都很奇怪吧?

 

  雖然我和松田的感情確實不容置疑,我也願意和他分享我的一切。普通人要去告白的時候可能會帶上朋友壯膽,但松田怎麼想都是勇氣可嘉。無論是他和千速告白的時候,還是和第一任女友交往的時候,松田也是事後才輕描淡寫地轉告他的驚天之舉……完全是勇氣過剩了。

 

  就算愛情使他焦慮,亦未到需要朋友幫忙的地步吧?

 

  很可疑。

 

  非常可疑。

 

  然而我無法確定究竟是松田真的有異常狀況,還抑或者僅僅是「松田陣平」這個人影響我的判斷。我對自己的洞察力一向自信,但事關松田──儘管他其實比普通人更不喜歡隱藏情緒──便不能等同視之。

 

  人心都是偏的,絕對的平等永遠是天方夜譚。

 

  松田信守承諾,下課期間除去廁所和裝水,無任何試圖避開我去偷送禮物的舉止,一貫瀟灑的姿態襯托我的膽顫心驚成了一場笑話。

 

  真不愧是松田。

 

  今天的我依然對他甘拜下風。

 

  中午時分,今天無準備便當的我們一同去學生餐廳。一路上碰見的同學們呈現完美的三角形:絲毫未受影響、深受影響以及路人甲。然而告白成功的人們肉眼可及的粉色Love Love氣場,讓人不由得對愛情心生嚮往。

 

  ──真好啊。

 

  ──要幸福喔。

 

  平常嬉鬧嘈雜的地方亦成為白色情人節的受害者,難得連平日上架即秒殺,每日餡料不同的特製麵包都有剩餘。

 

  不過時至今日我仍回憶不起那天的麵包到底是什麼口味,之後我詢問過松田,結果他說他也不記得了……總之,辛辛苦苦製作麵包的師傅們,真的非常對不起!

 

  隨松田即將送出巧克力的時間愈來愈近,我的胃亦愈來愈疼,食不下嚥,仍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吃下肚,頭一次知曉吃東西能成為這般痛苦的折磨。興許是鄰近告白時段,松田也不在狀態。無話不談並且從不講究食不言的我們,午餐時間竟是一句交談也無。

 

  不過我很高興。或許下午的松田將成為別人的男朋友,但至少此時此刻他是屬於我的。

 

  一下下就好。

 

  只要一下下就好。

 

  就讓我再獨佔他一會兒吧。

 

  拜託了。

 

  遺憾時間是無情的,不會為任何人撼動。如何拖拖拉拉地解決午餐,一個麵包吃上一小時已足夠惹人起疑。

 

  我陪著松田走遍整棟教學樓,把巧克力分送給社團人士,不同於同期會打趣松田:「手工巧克力未免太賢慧。」學弟妹們捧著巧克力戰戰兢兢,只差對天發誓一定會淨髮沐浴後再好好享用。

 

  可是眼看松田都開始朝校門走去了,他連取出那盒本命巧克力的意思也無。

 

  怎麼回事?該不會其實是行動派第一個就去送本命,但是被拒絕了?不過從松田氣勢洶洶的表現來看,更像是尚在埋伏等待出手的獵豹。

 

  不,還有一種可能:松田打算要送給校外人士。他喜歡強勢一些的類型,看上社會人士的可能性也高一點。

 

  小陣平,該不會是被哪裡的大姊姊騙了吧!

 

  我該如何是好──

 

  「萩?怎麼了?之前那件事還沒解決?」

 

  不知何時已和松田踏上熟悉的回家之路,小巷是捷徑,只要穿過去,左轉就是松田家了。

 

  等等,不對吧?巧克力呢?那盒本命巧克力呢?

 

  我再怎麼沉迷思考亦不至於錯過這種大事吧!那盒巧克力分明還在松田的包裡!

 

  巧克力怎麼辦?他該不會是想先騙我回去,自己再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去送給不知名的大姊姊吧?

 

  他想都不要想!

  

  「說解決了也不是,說沒解決也不是,總之事情好像變得超出我的想像。」

 

  我絕對不會上當的!

 

  「什麼跟什麼啊?完全不能理解……真的不告訴我?」

 

  「可以呀,那我們來交換秘密?像小時候那樣。」

 

  以前我們也時常玩這種遊戲。放到現在來看,小孩子的祕密都是好比昨天拆了老媽的檯燈卻少裝一顆螺絲,偷偷錄下老爸唱歌走音的影片之類惹人啼笑皆非的小事情,惟期盼的心情並無高下之分。

 

  突發的要求叫松田一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又睜得更大,圓弧曲線柔和上吊的銳利,像極了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很快他便重新鎮定下來,「秘密什麼的,我可沒有那種東西──」

 

  「那盒巧克力。」我打斷他的辯解,「你到底打算送給誰?松田。」

 

  松田難得一見地沉默了,藍眼怔怔與我相望,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攪亂那池清水,逐漸變得混濁。

 

  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深怕真的聽見他告訴我,他喜歡上哪個漂亮大姊姊。

 

  無論如何,他今天休想甩開我!

 

  約三十秒後,松田才開口:「我沒有秘密──」

 

  他不願意回答我。這個事實讓我的心一沉,感覺血液自四肢百骸逆行,末梢瞬間冰冷。

 

  「──我本來就沒打算瞞著你,當然不是秘密。」

 

  「嗯?」

 

  他在說什麼?

 

  正當我一頭霧水時,松田掏出那盒巧克力暴力拆解,可憐的緞帶立刻成了兩條破布,狼狽垂落。靈活的手指夾著一片東西,說:「張嘴。」

 

  我反射性按照他的命令執行,下一秒便品嚐到絲絲的甜蜜,混雜淡淡的柑橘味──是巧克力味極淡的餅乾。

 

  「松、松田?」

 

  「不是你說想知道的嗎?」松田沒好氣地給我一個白眼,他把紙盒塞給我,裡面尚有數塊同樣的餅乾,「原本就打算要送你的。我好不容易醞釀好情緒準備開口,這下計畫全泡湯了,都是你的錯,笨蛋萩原!」

 

  松田的臉飛上兩抹紅暈,可愛得叫我忘記咀嚼餅乾,任其在口中變成一坨糊糊。事態瞬息萬變,我將松田所說的每一個字拆開,用各種方式排列組合,最終都得出同樣的結論──

 

  ──松田打算贈送本命巧克力的那個不解風情的蠢貨,就叫做萩原研二。

 

  我嚥下餅乾的同時,甜蜜直衝心頭。

 

  這麼可愛是犯規的。

 

  心頭不停默念「小陣平世界第一可愛」,又往嘴裡塞一塊餅乾,「不是要做巧克力嗎?」

 

  「這幾天你身上總帶著一股巧克力的味道,我想你可能短時間內不會想再吃了,昨晚臨時改成做餅乾。」松田抓抓頭髮,「但想想白色情人節還是應景一下比較好吧?就換成巧克力餅乾。」

 

  ……有個太了解自己的人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能輸。

 

  怎麼能在這種地方認輸。

 

  「如果是小陣平的巧克力,多少我都會吃!」

 

  「是、是,明年一定讓你吃到吐出來。」

 

  「……還是算了吧,浪費食物不好。」

 

  松田先是似笑非笑地看向我,隨即搶了我的包,熟門熟路地翻出那盒藏在底部的巧克力。

 

  「這個我就收下了。」他三兩下地拆開包裝──這回完好無損──將其中一塊放進嘴裡,「好甜。太甜了。」

 

  「我明明就有試吃──」

 

  「我說太甜就是太甜了。」松田邊抱怨著,動作卻沒停,直到紙盒中的巧克力消失殆盡,他舔著手指上的殘存物,低垂著頭讓碎髮擋住他的表情,「那……」

 

  「嗯?」

 

  後面說得實在太小聲,以致於如剛才嘴裡的巧克力餅乾一般糊成一團。

 

  「我說!那要和我交往嗎!」

 

  鬢角下通紅的耳朵絲毫未減損他的氣勢。

 

  ……普通人會把交往宣言說得彷彿像約架嗎?

 

  不過松田,果然不是普通人啊。

 

  我不曉得他無窮無盡的勇氣從何而來──但正因如此,我才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當然!」

 

  我小跑上前,擁抱屬於我的,七十九億分之一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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